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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污吏何苦害人心贪白镪 烈女岂甘堕溷血溅红裙

且说厨中馀火引着乱柴,刚及半夜,被风一吹,烘然着起。

一丝风火勾天火,先着了门楣与窗棂。木架栋梁朝下坠,墙倒屋塌砖瓦崩。山摇地动乒乓响,惊醒了琼花与书童。主仆各自开门去,抬头一看把魂惊。进喜大叫众邻舍,快来救火了不成。槐氏邹婆听儿喊,梦里翻身把醉眼睁。只听外面连声响,火光高照碧窗红。两个恶妇魂不在,正要匆匆向外走,慌的他抓着裤子头上套,拉过罗裙腿上蹬。舍命开闩朝外走,搭撒着一半未穿成。四个人跑到院中抬头看,只见那烟飞火滚乱腾腾。眼看着正房烧到厢房上,风送红光着大庭。来了些邻舍隔房人救火,怎奈那烈焰扑人猛又凶!登时间栋梁瓦砖成灰烬,一带的房屋都属了祝融。幸亏那大门书房离的远,未曾烧着遇南风。槐氏邹婆直了眼,琼花小姐吐悲声。一直闹了多半夜,渐渐的火灭烟息天色明。

这场火灾不曾连累别家,就只把那隔壁邹婆子两间茅巢烧了个寸草不剩。寇府这里剩了三间书房,一间门房,只好将就栖身。小姐无法,叫进喜叫几个闲汉刨出些未曾烧了的家伙木料,贱贱卖了钱,与公子送饭,大家糊口。

槐氏偷起来的那六百银子使了四百,还有二百埋在后园墙下,这时候住在一个屋里,也只得拿出来买吃买喝。没别的本事,哭够了叨叨,叨叨够了又哭,闹的琼花小姐阵阵头疼。他又恨公子不死,暗暗叫邹婆子去找槐忠,叫他催着霍黑子递呈催审。槐忠说:“知县不是咱的孝子,不与咱白使着。要他一死,还得家兄再来。”槐氏只得又拿出一百银子来,交与槐忠。槐忠见了侯二,只拿出六十两来。侯二见知县,又留下二十两,只把四十两呈堂。知县应了个动刑究问,要偿再送钱来。遂升堂提审,将公子大刑苦拷了两堂,并无口供。原来公子自服金丹之后,不但刑伤尽愈,而且百般夹打,皮肉不损,不知疼痛,所以并未屈招。

槐氏、邹婆又叫槐忠买嘱禁子,禁子不肯,槐忠无法,只得再与侯二商议。侯二叫拿三百银子来,管致他死。槐忠来见槐氏,槐氏只剩了一百,槐忠说:“这如何中用?侯二爷说人命事至少也得五百两。”槐氏大怒说:“放他妈的屁!我不是花了五百了吗?连这一百,够六百两咧!他爱办不办罢,惹恼了我,往上司处连官带皂隶一齐告上,谁也乾净不了!”槐忠说:“姑奶奶,别高声,不像话了!”槐氏说:“我不信五六百银连个口供也问不出来,都是到他娘儿那里去了?那个爹多妈少的忘八蛋赚了去了?”槐忠说:“姑奶奶别高声,等我拿这一百两银子望他说说去。”遂又来见侯二,细说:“他家遭了天火,烧的一无所有,只剩了八十两银子奉送,将就把这件事完全了。大家免的后患。不然耽延日久,老爷升了去,新官到任,知他什么性情?”侯二也知道无有什么大挤头,只得应了,来见知县,又是一番说词,拿出六十两银子来道:“寇潜这事无有口供,终非了局,万一上司察考下来,与老爷前程有碍。若不早作主意,老爷高升了去,后任老爷若问出岔来,可就大家不好了。如今他那仇家遭了天火烧的甚苦,又奉这点薄意,老爷看光景作了罢。”知县道:“无有口供,怎么定罪?”侯二道:“老爷辞不的耽个小险,用套空文,只说把他解到府里去,路从五松山所过,那里有条路,人家遥远,行人稀少,吩咐解役把他害了,回来只说坠涧身亡就完了,免的日后滋生祸事。”那知县是个见钱舍命的英雄,那管天理良心,点头称善。

那禁子水清闻了个风信,遇进喜来送饭,即悄悄告诉于他,说:“喜哥你主人眼前解到嘉兴府去,你还不与他备下些盘费秋衣么?”

进喜闻言吓一跳,出神发怔暗沉吟:“相公此去无盘费,这事活活难死人。现今家中日费全无有,那讨秋衣与路银?纵然回家见小姐,大料着无处可搜寻。”进喜为难多一会,忽然复又自思忖:“事已至此无别计,我何不闹市街前去卖身?”书童主意安排定,弯腰拾起草一根。插在头上朝前走,来至南街闹市心。目中落泪来回走,只盼有主早得银。书童正在为难处,但只见迎面来了两个人。头里走的乡官样,那一个好似家丁后面跟。只见他,方面大耳多福利,五绺长髯一半银。冰纱道袍秋香色,头带逍遥福字巾。丝绦九股垂双穗,大红厢鞋没叶根。看见书童止住步,启齿开言把话云。

那长者看着进喜问道:“你这孩子头插草标,是要卖身么?”进喜道:“正是。”那乡官说:“你多大年纪了?家中还有何人?因何卖身?细细说明,我要买你。”进喜见问,洒泪道:“小人今年一十四岁。”遂把家中事说了一遍。那乡官点头赞叹道:“可喜你小小年纪,有此忠肝义胆,令人可爱。你要多少身价?”进喜道;“只求老爷资助几两,济我主人之难,便是天地之恩了。”那乡官点头,回身叫家丁取出三十两银子来,递与进喜,说:“你可不值这些,我念你忠心为主,多几两银子权当助你。你与我家丁同去把银子交付你主人,回来随我回家。我在广信居等你们便了。”进喜感谢不尽,同那家丁来至县衙,书童进监见了主人,说明就里,把银子交与书生,主仆二人恸哭而别。又到家中拜别小姐。

小姐正在窗下发呆,只见进喜走进房来。

他这里未曾说话心酸恸,悲声哽咽泪淋漓。说:“相公早晚起解嘉兴府,又无行李与秋衣。虽有官钱能多少,解子焉能与饱吃?看看不久秋来到,怎生耐冷与耽饥?小人无奈将身卖,幸遇长者甚仁慈。慷慨义助三十两,即时亲送至监里。小人就此随新主,须便回家把小姐辞。姑娘保重休伤感,念小人力尽心竭顾不的。但愿苍天加护佑,苦尽甜来未可知。我相公吉人天相出罗网,那便是花落重开月满期。”说毕叩头辞小姐,恸哭嚎啕把步移。那时恸坏琼花女,想后思前哭个迷。进喜又到东屋内,也把那阴人槐氏辞。

槐氏见进喜去后,望着邹婆子说:“你看这小猴儿,他说卖了三十两银子,你不该拿几两银家来?都与了那短命鬼儿,到明儿也是便宜了两个解子。”婆子说:“信他那瞎搭拉,一个臭小子,又不会下蛋,人家三四十两的给他银子?我猜他这是金蝉脱壳,见家里没出息,飞向高处去了。难为那丫头,还望着他哭哩!”槐氏说:“真假由他,目下只剩了几升粗米,一个钱也无有,可咱儿好呢!”婆子把槐氏拉了一把,说:“怪热的,咱们凉爽凉爽去。遂一同走至后院,坐在石上。婆子说:“你方才说没钱使,如今现放着四五百银子,就怕你不敢使。”妇人笑道:“你别取笑我。这银子出在何处?”

这婆子抬头四顾无人影,悄语低言把话提:“何必忧愁无用度,你家内现有值钱贵宝珍。琼花容貌如仙子,压倒群芳数第一。若是找主将他卖,便获得朱提几百馀.怕你胆小不敢作,只好受困与担饥。”一句话提醒阴毒妇,心中欢悦笑嘻嘻:“怎么我就不敢作?老寇家那个是他的护身皮?又无个同族与一姓,又无个着己的好亲戚。就有个不相干的姨兄孟老丈,胆小脓包不怕的。他那哥哥更无碍,就在目下丧沟渠。莫说卖了无人管,就即便打死了丫头谁不依?你就替我去找主,事不宜迟只要急。”婆子说:“买主现成不用找,离着咱家半里馀,美人街的长春院,王鸨儿是我孩子的大姨。即时往他那里卖花翠,留坐吃茶把话提。说他家海棠娘子常有病,除此别无出色姿。这些时王孙公子缺来往,冷落门前车马稀。再三再四托咐我,替他采买女花枝。你若真要将他卖,我如今就与王婆送信息。”妇人大喜连答应,说道是:“快去急来莫滞迟。”

婆子说:“你且莫忙,我这一去,无有不成的。就只是他未必肯去,吵嚷起来,有许多的不便。再者,王婆也要相看相看,才肯出价,我合你如此这般,定个计较,只要把他哄了去,人家自然有法儿收拾他,可就不怕什么了。”槐氏点头称妙。婆子即往北街去了。

那琼花小姐作梦也是不知,心中牵挂着哥哥,不知几时起解。进喜去后,又无人打听,万转千回,恸哭不已。却不知他兄长早被谈知县用套空文,差两个解子杨五、牛三解出仁和县去了。那槐忠因落了若干的银子在手,待要在本地施展出来,一则怕人议论,二则见妹子穷了,难免缠绕着他,要躲至别处去立业成家,又惦着公子之事未结,遂收拾一个被套,背在肩头,跟在公子的后面,只说有事,也上嘉兴府去了,一路搭伴同行。主意是要眼看着结果了公子,他好放心无虑。琼花小姐在家那里知信?正在房中悲叹,只见邹婆子跑将进来说:“二奶奶好了,你来了一门财主亲戚,说是你的亲姑舅姐姐,在外作大商,新近回来,今日看你来了,快迎接去罢!”槐氏说:“哎呀,我可想不到今日合他见面。”遂忙忙走出房去。小姐也少不得随后出房。只见两个丫鬟抱着衣包,一位白胖妇人,年约五旬以外,头带金珠,身穿绫锦,一同走将进来。槐氏一见,抢步向前,手拉着手儿说:“我的亲人哪,那阵风儿刮了你来?”妇人说:“我的妹子,想杀我了!”她二人一个姐姐连声,一个妹妹不住,彼此一面说,一面擦眼,携手相搀,走进房中。小姐只得以姨称呼拜见。大家叙礼归坐,邹婆子端了茶来。妇人一面吃茶,一面端详琼花小姐。

王鸨儿留神细细瞧小姐,果然美貌色鲜妍。娇娆体态多清秀,目带着聪明面带贤。看罢王婆如了意,眼望着槐氏开言把话谈:“一自昔年分了手,眠思梦想在心间。这几年,买卖兴隆多得利,我夫妻积下金银好几千。你姐夫老迈年残常有病,因此上收拾资财返故园。正月十八到家内,整顿安排好几天。愚姐心中惦着你,只因有事不得闲。昨日消停差人访,才知道妹夫归西已二年。外甥公子有官事,家遭灾荒甚清寒。姐姐闻此心牵挂,急的我一夜未得眠。所以今朝来看你,意欲要接你娘儿们去玩几天。我老身又无儿来又无女,清门净户甚安然。斗胆说句讨人话,外甥女就是我的亲生一样般。到我家中住几日,差人相送转回还。穷姨娘虽然不敢称大富,我家中还有几串富馀钱。留着给谁何处使?愿助贤妹整家园。娘儿们要是无穿戴,我带来一包首饰并裙衫。若要赏脸将亲认,不嫌粗俗就请穿。”槐氏说:“多蒙姐姐垂厚爱,小妹承情无套言。就随姐姐到贵府,拜望姐夫理当然。”回头又把姑娘叫:“快些梳洗换衣衫。”邹婆说:“二娘小姐只管去,有我在此把家看。”琼花小姐闻此话,慢启朱唇把话言。

说:“多承姨母费心,二娘去逛逛,我与邹妈妈看家倒也罢了。”槐氏说:“哎,这如何使得?这宅家院烧的七零八落,撂下姑娘在家,似乎不妥。要末我也不去罢。”王婆说:“姑娘想是憎嫌这个穷姨,我心里想着命苦无儿无女的,你们就是我的亲人,老来有个三灾八难,也好照应照应。我意思接了你娘几们去多住几天,着几个人来打扫灰土,修补修补墙院,收拾的严严紧紧的,也好居住。”邹婆说:“难得姨太太这片热心,小姐再要推辞,岂不伤他老的心?”你一言,我一语,那琼花小姐只当真是亲戚,又听得说只是老两口子别无闲杂人,又与槐氏同去,那点不叫人信?因此也就点头应允,遂与槐氏换上衣服。此时王婆的保儿早巳把轿子抬来,遂一同上轿。邹婆锁门,悄悄跟在后面。

不多时到了北街长春院,抬至二门内下轿,王婆让进房中,丫鬟献茶已罢,摆饭,十分丰盛。王婆、槐氏胡拉乱扯,瞎说了一回。饭罢,槐氏要去闲谈。王婆说:“丫鬟们好生伺候着姑娘,我陪姨太太走走就来。”说罢,二人一同出去,来至别室。邹婆子也吃了饭,正在那里等侯。两下里同中讲价,槐氏要了八百两,王婆还子五百,讲了一回,邹婆子从中说合五百两。叫识字的忘八替槐氏写了一张亲娘卖女的字样,邹婆、勾氏的中保,二人打了花押,王婆将银兑与槐氏,又谢了邹婆子十两,打发出门。就有好一回的耽搁。

小姐在后房,多时不见槐氏回来,向那些丫鬟问道:“我二娘那里去了?”丫鬟说:“合我太太那屋里说话儿呢。”小姐只当他姐妹一边说体己去了,也不在意,等着看那壁间的字书。隐隐闻窗外帘下有笑语之声,小姐着急一看,却是几个搽脂抹粉、穿红挂绿妖精一般的妇女,在外面偷瞧,指指点点,低言悄语。小姐一见,心内生疑,催着丫鬟去请槐氏。丫鬟含含糊糊答应,小姐益发疑惑,心内着急,站起身来说:“你们带了我去找找二娘。”一言未尽,王婆笑吟吟走进房来,说:“姑娘你坐下,咱娘儿们说个话儿。”小姐说:“我二娘为何不来?”王婆把小姐的玉腕拉住说:“你二娘早就家去了。”小姐大惊道:“他去了为何把我留下?我也家去。”小姐此时芳心乱跳,粉面通红,往外就走。王婆拉着说:“你去不得了,这里就是你的老家了。”小姐见越说越岔,把心怔了一怔,说:“姨母之言,令人不解,何妨明白相告。”

王婆说:“事已至此不瞒你,雪内埋孩儿终要消。告诉你罢,我与槐氏非亲故,原是移花计一条。我在这美人街上开春院,不惜重价买多娇。你二娘这般如此将你卖,这也是前世结缘巧遇着。从今咱俩成母女,你把无益的忧愁一概抛。只要你诸般从顺听妈话,将那些妙舞清歌着意学。看你聪明伶俐的狠,定是个花案上头第一姣。莫信人言不下贱,青楼乐处更高超。夏住凉亭冬暖阁,观花赏月任逍遥。穿的是绫罗与绸缎,吃的是美味共佳肴。公子王孙为侣伴,名公高士作相交。平生不受公婆气,一辈子不耽子妇劳。贱人享的是贵人福,似那些穷妇村姑还受不着。贞节牌当不了穿合,留芳碑又不得吃来又不得嚼。自古万事由天定,这是你该把桃花命里招。从此后,莫要牛心学妓艺,随缘随分度花朝。我们这行院规矩你不晓,说来发惨令人毛。似那些蠢体的丫头牛心的女,那有这细讲清说慢慢的教。一进门皮鞭沾水三百下,打他个肉绽皮开死几遭。单等着多技得名接贵客,那时节慢从低处再抬高。我与你见面投缘深喜爱,又怜你玉体轻盈皮肉娇。”这小姐听一句来怔一句,一阵阵犹如凉水把头浇。呆板板玉面发青无颜色,气闷闷闭口无言如木雕;意沉沉自己心中打主意,恶狠狠泪珠儿不落强含着。腹中暗暗叫槐氏:“你原来这样狠毒这样刁!我今既入天罗网,大料无计可脱逃。他既花重价将奴买,虔婆岂肯善相饶。虽然万幸出虎穴,投奔何人是下梢?”这佳人反复思量多一会,他这里一团喜色上眉梢。

向王婆说道:“原来我二娘卖我到此,何必瞒着我?常言说:不是一家,不到一处。这也是前缘所定。妈妈这样疼爱於我。我情愿安身立命。”虔婆听得此言,只喜了个屁滚尿流,拍着小姐的肩头叫了声:“娇儿,真是个聪明孩子,这可乐死我了!你们蠢娼妇们都进来听听,你们进门的时候,要像他这样乖巧,妈妈就是面糊了心眼子,也不肯折挫你们!你们把那叶子、骨牌、骰子都取了来,赔着你妹子抢红斗叶,与他解闷。等过几天,接你大姐姐进城,再教他丝弦词曲。”众妓女听说,都跑将进来,七嘴八舌,打浑斗科,引着他说笑了一回。

小姐说:“这骨牌、纸叶我全然不会,天气又热,莫如走动走动,好妈妈,领我往各屋里看看,我闷了来好找姐姐们说话儿去。”王婆说:“我带了你逛逛去。”就站起在前引路,说说笑笑,各房中走了一遍。小姐问道:“但不知厨房在於何处,我也看看去。”王婆说:“怪臭的,有个什么看头?”小姐说:“我认准了地方儿,饥了时好找点儿东西吃。”王婆哈哈大笑,说:“我的姑娘,妈妈这里除了活人脑子无有,你要吃什么都现成,只用你说一声儿,自有丫鬟们服侍,那用你跑到了厨房里去取?”小姐也笑了,说:“吃不吃我认认路径罢。”王婆说:“妈就依你,来罢。”

老虔婆满面欢容头里走,落难的佳人后面行。几个粉头共使女,一齐举步至厨中。小姐进房抬头看,条案上设摆油糖酱醋瓶。亮阁中放着些剩肉腐鱼残酒菜,好几套冰盘饭碗共调羹。一阵阵荤腥热气扑人面,闹轰轰蝇虫飞舞乱嗡嗡。这小姐,四下留神观仔细,见一把切菜钢刀放案中。全节的烈女红了眼,跑向前,伸手抓来项上摸。只听喀哧一声响,咽喉砍破血流红。咕咚倒在尘埃地,玉腕扎煞两脚蹬。王婆一见魂离体,哎呀了不的了,大叫亲爹把我倾。跑向前来忙抱住,紧按刀伤手不松。“丫头快取刀伤药,未断咽喉还可生。”丫鬟妓女如麻乱,个个着忙战兢兢。与小姐良药敷伤缠手帕,王婆抱坐在埃尘。有一个嘴尖的妓女把妈妈叫,说:“好一个听话的孩子叫我娘疼。像我们这些蠢笨之才全欠打,亏你老人家见识甚高明。”王婆子耳听此言羞又气,骂了声:“不得人心的什么精,好不恶这时候你还打我的瓜皮匠,竹梢节儿扎的两眼睛!”正然乱闹脚步响,只见那郁氏佳人往里行。
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便知分晓。

第三十六回 养病女郁莲英爱才 杀解差寇云龙遇救

且说这位郁氏,本系良家之女,乳名莲英,七岁上父母双亡,被一个族兄卖在长春院内。王婆见他聪明秀美,十分珍爱,经心抚养。长到十三四岁上,出落的貌似春花,神如秋水,习学的诸般技艺,交接的都是些名儒贵宦。花案头名,故有海棠之号。虽在青楼,却自沉静,临风对月,每每自伤。常思从良之策,只因未得其人,不敢轻许。终日忧闷,无可控诉。这日可巧寇公子因有事出门,从此街行走,自长春院后园经过。那海棠娘子正在楼上凭栏下望,猛然看见,见他品格清奇,风流懦雅,目不邪视,俨然正人君子,不由暗暗称赞道:“我郁莲英若能得侍此人,虽侧室亦所甘心。但不知姓甚名谁?”才要叫丫鬟唤保儿跟去打听,一时间不知去向。自此之后,心中越发忧闷,茶饭懒进,恹恹瘦损。王婆见他有恙,请医调治,百般扶养。怎奈那些王孙公子不是求诗便是索书,搅扰不歇。那郁海棠勉强应酬,越不耐烦,看看就要着床。王婆着忙,送他到城外野青园养病去。这园乃王婆所置,在东门外,离城五里,内有亭轩池沼,花水楼台,却也清雅。海棠带一个小侍女杏花,贴身服侍。自到了那里,伴柳陪花,清闲自在,半年之后,病势尽退,精神渐长。

今日六月十三日,乃是王婆的生日。海棠少不得进城,与妈妈祝寿。园外南边有两间草房,招了个老两口儿住下,此人姓边,乃山东人氏,为人忠厚,因此王婆托他在此看园。当下海棠叫老边进城雇了轿来,带着杏花一同入城。到了美人街,长春院门外下轿,走进院小。只见各屋里无人。遂问同房的使女:“妈妈与众姐妹都往那里去了?”丫鬟说:“今日买了一位新姐姐,妈妈带着他后边去逛,听的说到了厨房抹了脖子了!”海棠听说,吃一大惊,暗道:“这必是个好女子,我去看看,便知分晓。”

郁海棠紧移莲步朝后转,不多一时到厨房。只听得众多姐妹与使女,七言八语乱嚷嚷。他这里忙忙举步把门进,低头闪目细端详。见王婆怀中抱定红状女,颈血淋漓粉面黄。王婆一见海棠女,叫声:“娇儿可吓死娘。万想不到,这个饥荒怎么好?你来得正好,快与妈妈作主张。”海棠说:“既不愿意休强买,何苦的自寻恼灾殃?”鸨子说:“都是邹婆贼狗贱,弄鬼装神把我诓。”海棠说:“到底他是谁家女,姓甚名谁住那乡?”王婆子叹气哎声言就里,根本原由说一场。郁氏摇头说:“不好,妈妈你自己错主张。买良为娼该有罪,何况他翰林小姐岂寻常?虽说他无有亲人与同姓,岂不知官门一气护书香?万一有人告发了,还只怕登时家破与人亡。”王婆听见这句话,越发着忙发了慌:“我儿素来多才志,快想良谋把祸搪。”海棠说:“女儿到有愚拙见,速奋麻绳与软床。趁他昏迷抬到城外园中去,待女儿经心调养过时光。等我慢慢将他劝,管叫他醒悟回头顺了娘。”王婆听毕连说好,“到底是伶俐娇儿主意强。”

郁氏说:“事不宜迟,就此出城才好。”王婆忙叫保儿用软榻抬着小姐,海棠后面相随。那王婆连生日也吓的忘了,忙忙打发他们出门,坐在房中,恨那邹婆不过。

且说海棠黄昏时候来至野青园,海棠命把小姐抬至落红轩中自己卧室之内,安排小姐睡在床上,打发保儿等回去,闭了园门。海棠坐在床边,用银匙一口一口慢慢与小姐灌那良药。坐至二更,见他渐渐醒来。

幸亏那钝力软伤痕浅,不该死的佳人重又生。海棠见他身活动,耳畔低低唤两声。小姐虽然心内晓,怎奈那伤口如割阵阵疼。浑身麻软难扎挣,勉强支持把眼睁。见一女子身旁坐,雅淡衣妆美丽华。复又定晴观四面,光景不似在厨中。但只见,房中糊裱如雪洞,设摆着古鼎香炉白玉瓶。牙床凤枕蓝纱帐,珠帘凉簟被红绫。还有个姣俏丫鬟身后站,白面珠唇眉目清。看罢佳人心内想:“一定是将奴抬进卧房中。老訾婆派人服侍将养我,还指望软局套我入牢笼。拼着七日不吃饭,横心定要赴幽冥。”烈女想罢又合眼,紧咬牙关声不哼。海棠参透佳人意,悦色和容把小姐称:“妾身有句衷肠话,千金洗耳细听明。念奴虽是青楼女,入厌风尘退未能。尤愁成疾将一载,欲求佳士把良从。怎奈命薄无福分,空怀其志少奇逢。进城今日遇小姐,十分敬羡动愚衷。趁机威吓老鸨子,欲救姑娘出火坑。望的是千金日后身得地,乞恩携带郁莲英。这是我倾心吐胆真情语,半字虚言雷下轰!”说罢下床忙跪倒,面对灯光把誓明。小姐见他无假意,惊喜交集把姐姐称。

琼花小姐挣扎起身,把海棠拉住说:“多蒙姐姐见怜,但不知怎样救我?”海棠说:“我也知小姐无家可归,你只管放心,好生调养,等我慢慢的找一个合适所在,安排小姐存身。”小姐说:“王婆怎肯干休?”郁氏说:“他若追寻,等我带着小姐,连槐氏、邹婆一并当堂告他们便了。”小姐闻言,心中感敬。两个人叙话谈心,其是相爱。小姐问道:“姐姐尊庚多少?”海棠说:“虚度二十。”小姐想了想说:“适才姐姐所言志欲从良,未得其人,姐姐休怪唐突,小妹到有一番愚见,就只是不好出口。”海棠说:“肝胆相照,何出套言?只管请讲。”小姐说:“若依愚计,家兄的年齿才貌与姐姐颇觉相称,就只是早已定下嫂嫂,目下又有官事在身,未卜将来吉凶若何。倘神天见怜,难满灾消,出头之日,相见的时候,小妹执柯,从中与姐姐玉成,屈尊俯就,不知雅意若何?”海棠说:“令兄幼有神童之誉,近有才子之称,妾身久闻其名,自恨无缘,若得侍奉箕帚,乃终身之幸也。妾身更有何辞?且事在他日,姑且勿论。夜已深沉,请小姐安息,将养病体要紧。”於是命杏花赶蚊放帐,息灯安寝。

言不着侠妓烈女园中事,这回书讲寇云龙。解子牛三与羊五,还有坏种叫槐忠。那日离了仁和县,晓行夜住奔嘉兴。不走官塘与大路,单向崎岖小路行。一连走了三日半,来到了峻岭高山号五松。荒凉幽僻村庄远,只见那参天树木绿阴浓。怪石奇峰高万丈,冷气森森似近冰。往前走了三里路,见一座独桥高叠漳上横。二解子走至漳边止住步,回头送目看槐忠。恶贼会意将头点,有语开言叫外甥:“此桥太险难行走,歇息歇息再登程。”公子回言说:“也是”,四个人一齐团坐在埃尘。

坐了一回,槐忠向解子开言说:“牛三哥,咱们坐一回子也当不了正事,溜溜的办了,好赶道儿。”解子说:“事自然要办,话也要说明,免的他到了阴司错告了好人。”槐忠说:“我也正要说说,大料他插翅也飞不了去。”公子察言观色,心内也就明白了九分。小爷把死活付於度外,也不言语,也不惊慌。只见牛三、羊五一齐开言说:“寇相公休推睡梦,我们奉知县老爷之命,用套空文,并非上府,哄你至此结果了性命。这是官差,不由自己。你升仙之后,不要错怪我们,各自去找你的对头。”公子说:“知县为何要害小生?”解子说:“那个只问你的令亲,便知分晓。”公子回头叫声槐舅:“小生与你往日无冤,近日无仇,素日不曾错待,何故如此?”槐忠说:“这也不与在下相干。

“这因由等我从头告诉你,免的你作鬼糊涂心不明。舍妹只为谋家产,与邹婆定计害你生。花糕之内将毒下,想必你知晓风声影共踪,移祸狗儿合云虎,两个孩子一处死。杀子之仇更要报,可巧春桃自尽赴幽冥。借他的尸首将你送,贿买押司与县公。你那二娘托咐我,你家那六百纹银花个清。愚舅不才剩几两,这不是还在我腰中。话已说明休气恼,我劝你不必耽怕惊。人死最是极美事,不多一会就脱生。投胎认母吃甜奶,人抱人携真受用。睡摇车子穿红袄,十年之后就成人。”槐忠说罢哈哈笑,听话书生总不哼。腹中暗暗自叫苦,“这也是命该如此岂能更。看他们狗肺狼心毒计定,大叫着哀告央求也不中。枉伤志气空开口,到坏了堂堂男子丈夫名。”这公子横心不语双眉皱,只见那解子前来把刑具松。说:“相公请自寻方便,也有钢刀也有绳。或是挫石或投漳,但凭尊意拣着行。小人们素性生来心最软,不忍动手下绝情。”书生听毕忙站起,掉转身形面向东。恭恭敬敬深深拜,暗叫先人与祖宗:“念孩儿不能防祸身遭难,残生眼下赴幽冥。寇门从此香烟断,恕孩儿不孝出於无奈中。祖父若有英灵在,保佑我今朝绝处又逢生。”公子拜罢平身起,眼望南方叫岳翁:“辜负你深心雅意把东床选,耽误你文武双全女俊英。我只说岳父无儿惟望婿,到将来少尽人间半子情。气知彼此遭不幸,除非是大家相聚在来生。”暗暗又叫同胞妹:“你怎晓愚兄此处倾。我若是死后有灵为厉鬼,随风托梦到家中。活捉槐氏邹婆子,冤冤相报气才平。”这公子死心已决无回挽,翻身就往涧边行。举步撩衣方要跳,只听得哎呀如雷响一声。

公子横心,才要坠涧身亡,只听得北边草中一声大叫,借着山音,犹如平地打了一个焦雷,把公子吓住。回头观看,却原來是文豹曹爷。

看官,你道曹生怎得到此?这回书上文无从细表。那老院公陈良算着主人进香的归期,目下该到,因要与他备下马饭,提了竹篮酒瓶,到大街上打酒买菜。刚到了闹市街心,只见爷牵马迎面而来。苍头一见,连忙向前请安。曹爷头一句话问道:“你寇相公可好么?”苍头说:“哎,还提什么寇相公!平空遭了一场大祸。”曹爷大惊说:“什么大祸?”苍头说:“只因春桃自缢,他哥哥霍黑子当堂告状,知县准状。”曹爷大骂道:“好霍黑子狗男女!使女自尽,告了家主,难道与他偿命不成?知县把寇相公怎样?”苍头说:“把相公拿到当官,问了个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,打了三十大板,革去衣衫,陷入监中去了。”曹爷听到此处,剑眉直竖,凤目圆睁,大叫一声:“气死我也!我寇贤弟如何作出这样事来?好谈知县,这样胡断,待我问问去!”气扑扑转身就走。苍头着忙,叫声:“爷爷请回来哟!寇相公如今不在监中了。”曹爷站住脚步,回头问道:“不在监中,那里去了?快说,快说!”苍头说:“因问了几堂,无有口供,用一套文书,派两个解子,把寇相公解往嘉兴府去了。”曹爷说:“这一发大胡说了!既无口供,怎么作文,那有解府之理?这里边必有原故了。却是几时起解?”苍头说:“昨日一早去的。”曹爷听了,也不再言,把马上的被套还有南海带来的土物,用手往地下一掀,一纵虎躯,跨上马鞍,加了两鞭,如飞而去。撞的街市上之人东倒西歪,他却全然不顾,一直跑出西门去了。

一路追踪访问,听那店铺人说:“曾见一犯二解一个行客,一同过去了。”问了几处皆然。小爷放下心来,自家打算道:“这狗男女必到五松山去作歹事,我何不绕道先行,等他们便了。”英雄主意一定,放开坐骑,连夜赶了三天,到了五松山长蛇涧边,独木桥旁。见半山有座小庙,庙前一片青草,高有六尺,密如芦苇,直长到涧边。英雄下马,用宝剑拨开青草,走至庙前,将马拴在树上,看他吃草。回身走入草中,离涧不远,用剑砍倒一片青草,铺在地下。此时天气又热,走的又紧,浑身是汗,又是倦乏,遂放倒虎躯,躺在草上。这个所在,山峰蔽日,树木荫阴,十分凉爽,不觉朦胧睡去。不多一时,只听得人声步响。小爷一翻身坐将起來,慢慢分开青草,望外一看,正是他四人坐在涧边说话。起先听见解子之言,恨的个小豪杰圆睁凤目,连挫银牙。又听见槐忠那一套言语,把个性烈的英雄气了个怒冲冠。后见他三人逼这公子自尽,由不的心头火起,眉上烟生,大叫:“贤弟不可,有劣兄来也!”

一纵虎躯往外去,草分石响英雄露,落难公子未看明,呆呆望望如酒醉,这其间吓坏解子与槐忠。英雄大骂狗男女:“果然在此要行凶。欺心若把良人害,贪财受贿任胡行。天理昭彰遇见我,便是奴才的恶满盈!”说罢英雄宝剑起,“我今送你赴幽冥!”羊五牛三才要走,小爷虎步快似风。手起剑落二下,两个人落了头颅项冒红。死尸跌在山坡下,一对人头入涧中。槐忠胆裂真魂冒,连忙跪倒在埃尘。磕头碰地连声响,频唤老爷并祖宗。“小人原本行的错,恕我无知猪狗同。若肯开恩饶不死,从今后,痛改前非把好事行。”怕死的恶奴苦哀告,掌剑的英雄笑一声:“你曾说,人死最是极美事,登时立刻就托生。何等的认母投胎吃甜奶,穿上红袄在你妈的摇车上把觉睡,人抱人携何等受用。三十年之后依然又是个大槐忠。是你方才说死好,何故磕头又望生?”恶贼还要苦哀告,英雄动怒眼圆睁。手举青锋往下砍,连肩带背下绝情。一个槐忠分两半,魄散魂飞把命倾。这豪杰一连立斩人三个,这不就涧边急坏了寇云龙。

此时公子正要投涧,被曹爷一声吓住,公子梦想不到是他到此,及至定睛细看,认出来的时候,见他掌剑去杀解子,刚叫了一声“兄长且住”,一言未尽,羊五、牛三头已落地。这就叫作“说时迟,那时快,”登时之间,三人了帐。当下曹爷收剑,向前与公子相见,二人携手相搀,彼此落泪。公子说:“兄长几时回来?”曹爷说:“愚兄前日才到,闻了这个信,连夜赶来。我想这些狗男女必在此处行凶,果不出吾之所料,手刃了这厮,方觉痛快。”公子说:“虽然救了小弟,这事越发大了。方才小弟叫兄不要动手,兄长想是不曾听见。若依小弟愚见,只可把他三人捆绑上,拿着那套空文至府中投告,我质记他亲口的供招,不但小弟之冤立雪,就是知县、书吏、槐氏兄妹人等亦难免其罪了。这如今杀了他三个人,活口已无,人命事重,咱兄弟却怎生是好?”曹爷跺足道:“你为何不早说?”公子说:“我一声不曾说完,兄长已把羊五砍倒,事已至此,悔也无益,想个脱身之计才好。”曹爷说:“除非远奔他乡,埋名躲祸。”公子说:“雁门关的总镇海公是我的母舅,你我只可投奔那里去方保无虞。”曹爷说:“必须回家好拿行李盘费。”公子说:“白日藏身,夜晚行走方妥。”曹爷说:“言之有理。待我把这厮的尸首挖入涧内。”遂向前把牛、羊二人腰中的银子掏出,又把槐忠的被套打开,也把银子找出,一同收起。提起尸骸,才要行走,只听一阵锣鸣,看看临近。曹爷说声不好。要知端的,下回便晓。

第三十七回 戴守备射书报信 岳员外开阁延宾

且说这来的乃是於潜县的猎户,奉县谕寻山捉兽,从西山口进来。二人着了忙,顾不的携尸入涧,曹爷把公子抱起,跑至山神庙前,驼在马上,解开偏缰,操住嚼环,如飞似箭,跑出东山口去了。这起猎户进山看见了三人的尸首与刑具公文,不敢阴瞒。急回了於潜县尹。县尹见封皮上是仁和县详府的公文,不便开看,遂亲带仵作人等至五松山验了尸首,俱系刀伤,遂作文一角,连着原文,命差人急急送至仁和县。谈知县见了大惊失色,忙与押司侯二商议,传谕苦主领尸埋葬;一面派了二三十名捕快分头察拿。又出了一张告示,晓谕军民人等,隐匿窝藏逃犯凶手者,依例同罪;有能捕者,官给赏银一百两,远近州城府县,俱各粘贴。

这张告示一出,就出一个贪财之徒,姓胡行八,是个游手好闲之辈,就在本城居住,那日在街前间闲游,那苍头陈良与曹爷说的话,他站在一旁,全然听见。后见曹爷飞马而去,他那心中也就猜了个八九。后来见了这张告示,思量要发邪财,遂走至吏房,把那日所见之事,告诉了侯二一遍。侯二说:“不错,我也疑惑在这里。那寇云龙一个软弱书生,怎能杀那三四个人?这事不用说了,一定是他。待我领你去见老爷,果然是真,一定有赏。”遂进内禀了知县。知县听了个曹举人的字儿,脑袋就疼起来了,说:“他那等武艺,谁敢去拿他?倘若拿假了他怎肯依我?”侯二、胡八一起说道:“已访真实,只管去拿,管保不假。”知县踌躇一回,想了个主意,命人把守备戴世杰请来。求他帮助擒拿。又道:“治弟这里也派二十名精壮都头捕快,随寅兄同去便了。”戴守备不好推托,只得应允,作别回署。

原来戴老爷与曹文豹二人义气相投,十分莫逆。当下坐在书房,正无主意,只见家丁来禀:“今有衙中禁子水清说有机密事求见老爷。”戴老爷闻言,心中纳闷,不知他有何话,遂吩咐唤他进来。家丁出去唤水禁子进房,叩了头,站在一边。戴老爷问道:“你有什么话说?”水禁子东瞧西看说:“乞老爷屏退闲人,小人方敢开言。”戴老爷手一摆,左右一起退下。

戴公复又开言问:“你来见我有何言?”水清有话把爷叫:“小人是闭气心不平。我想云龙寇公子,这场官司实在冤。县主押司同受贿,小的深知就里缘。原是他庶母槐氏刁又恶,终朝打骂那丫环。丫环自尽诬秀士,槐忠勾串设连环。他也曾许我纹银三十两,暗害书生死在监。小人不敢伤天理,人命之钱我不贪。知县押司重定计,把人家空文押送五松山。曹举人本是寇生忘形友,那个人心直义重是奇男。救良除恶真好汉,杀他三个理当然。小人昨朝闻此信,十分痛快感云天。现世现报真急快,好叫那作恶之人心胆寒。不但小人心里乐,老爷听着也喜欢。闻听说县主求爷捉凶手,依我说老爷不必向贪官。叫他自已去拿去,他素来百样方法会想钱。激出重大人命事,他又想借人鼎力把老爷烦。老爷你与他个撒手全不管,看他如何把案完。”这禁子虎气昂昂扎八着手,戴老爷一声断喝振天关。

“你这胆大的奴才!我当有什么机密正事,原来是一派的胡说!若不恕其初犯,一定重处!”唤手下人来,“将这奴才逐出去!”吓的水禁子战战兢兢,没命的好跑。戴老爷一见,又是好笑,又是可怜,暗暗点头道:“这样蠢笨愚夫,竟有这一腔天真本色。衣冠中人物反不及他许多矣!”

思思想想,天色将晚,县主派了二十名都头捕快,府门外伺候。戴老爷点了二十名排军,吩咐等黄昏时捉拿。遂骑马出来,说:“曹举人猛勇无敌,须要大家仔细。尔等各执兵器在此等候,我先到府外周围看了个出入的路数,回来一同前去。”众人齐说:“遵令。”老爷纵马加鞭,不多一时,到了南街武惠王府外。只见府门紧闭,静悄无声。又转至西边墙下,看了看四面无人;遂拔箭搭弓,看准了苗头,望里面一撒,把一支雕翎射入宅中去了。勒马回身而去。

这时候,曹文豹与寇云龙已到家一日半夜了,安排公子密室藏身,忙忙打点行李路费,明日就要到雁门关躲祸去了。老院公陈良正弯着腰打扫院子,乒的一声,一件东西掉在背上。苍头吓了一跳,一直腰,溜在地下,伸手拾起,却是一枝无头箭,杆上面绑着一纸字帖。苍头料必有故,放下扫帚,忙忙走人密室。曹、寇二人正要点灯吃酒,见他忙步进房,一面说一面递过箭杆。曹爷忙叫秉烛,接来一看,见那箭杆上刻着“俊三”二字,忙忙把字帖解下,一同观看。上面并无称呼,写的:“五松山事犯,县上仰某并力捉拿凶手,少时便到,作速躲避,字纸急急焚化,千万,千万!”看毕大惊失色,道:“只因小弟致累吾兄,似此如之奈何?”曹爷说:“贤弟休怕,谅那几个狗男女何足为怕?只是戴兄这片热心,怎好与他冲锋对垒?而且王法难违,只好急急躲避便了。”遂急急备了坐骑,搭上被套,伏侍公子上马,吩咐苍头道:“他们少刻到来,你如此这般,回答便了。我这一去,归期难定,剩你一人,难以过活,还恐生出干连,不如收拾收拾,投到柳黄村岳姑太太那里等我便了。苍头答应,含泪一同出门。只见西边隐隐微露灯光,曹爷扦着嚼环,人马走动,似箭如飞,奔到东门,只见已掩了一扇城门。往外正走,门军向前拦住说:“方才县主老爷钧谕下来,早闭四门,要拿什么五松山逃犯凶手。快些回去,我要关门!”曹爷也不言语,伸手揪住门军的衣领,望后一放,那门军仰八叉躺在地下。曹爷把马一带,忽的一声跑出城去。门军挣扎了一回,扒将起来,怕耽干系,只得跑往衙门去禀。

此时戴老爷带了排军人等,早已到了曹府门外,将宅舍围住,向前叫门。老苍头里边问是何事,外边答道:“有人出首你家主人窝藏逃犯,戴老爷特来搜拿,快快开门,不然就要打进去了!”苍头道:“我家公子南海进香,尚未回来,那有此事?等我开门,请戴老爷搜检便了。”说毕,将门开放。戴守备下马,亲带从人,各处搜了一遍,并五个人影儿,知他已走,遂出门上马。正要回衙,只见门军自东跑来,跪在马前,说:“小人方才闭门,一骑马如飞而来,马上一人,步下一人,十分慌张,天黑虽看不真切,那步下的身材形景大似曹举人一样。小人被他推倒,闯出城去。不敢不报。戴老爷听毕,只得带人出城追赶。到了东关,都头人等问那铺中的人,说果见二人一马飞跑向东北去了。那些追捕人等俱是知县吩咐过的,若要捉住曹生,每人赏银十两,所以人人奋勇,个个精神。

如飞似箭朝前赶,贪赏图财跑的急。戴公只得随在后,虚张声势假催驹。文豹虽然多骁勇,徒步而行到底迟。离城跑有四五里,只听后面喊声急。二人举目回头看,但只见一片灯光在正西。看看不远临切近,倒把公子魂吓稀。口内连连呼兄长:“这事如何可了不的!”曹爷回言说:“无碍,满拼着一场大战恶仇敌。除了恩兄戴守备,我叫他来人个个丧沟渠。贤弟下马一旁躲,待我迎敌杀这厮。”公子说:兄长且慢休急燥,岂不知事不三思后悔迟。明杀官军如造反,须想个煞尾收场怎么局。”他二人一面跑着一面讲,只急的鼻凹发角汗珠滴。猛然抬头观对面,见一带白粉墙高在路西。静悄无声门半掩,这英雄喜上眉梢把话提:“趁此夤夜无人晓,且进园中躲一时。等他过去咱再走,天黑大料少人知。”公子无奈忙下马,吊胆提心把步移。二人进去把门关好,曹爷树上系龙驹。回身拉着寇公子,安排他躲在太湖石。才要上墙观动静,只听的那边隐隐语声低。蔷微架后灯光露,过来一对女花枝。一直竟向公子走,把一个性烈英雄着了急。

两个女子,一个提灯,后而跟随,正望这边走来,提灯女子一眼看见,叫声:“哎呀,这是那里的马跑进来了!”后面女子一抬头说:“那边石上不是个人坐着么?”文豹着忙,说声不好,抢步回身,唰的一声,龙泉出鞘,抢步向前。

眼望着女子脸上只一晃,低声断喝二红妆:“不要高声休害怕,且等在下讲其详。只因敝友遭冤极,被人谋害命将亡。不才舍死将他救,埋名隐姓走他乡。风声败露人追赶,巧过尊宅在路傍。暂借贵地躲一躲,少时过去就不妨。不才日后身得地,雅意高情不敢忘。你要是声张外面人知晓,休怪我无情把你伤。”这英雄圆睁虎目高扬剑,吓的那提灯女子体筛糠。只见他后边女子无矍意,悦色和容说:“不妨。人生谁保无急难,与人方便自家长。壮士只管观动静,令友何妨请进房。”说着就把公子让,曹爷一见喜非常。连忙收剑将躬打:“恕某家拙言冲撞理不当,少时登堂容拜谢。”这英雄语罢将躯纵上房。

曹爷一纵上了花亭,伏在上面。望外观看那追赶的官兵。

那女子提灯导引,请公子进房小歇。公子此时如在梦中,忽忽悠悠,也辨不出东南西北,跟着他曲曲走至一所房内。只见十分洁净清幽,桌案上高烧银烛,宝鼎内焚着好香。公子打躬称谢,女子还礼让坐,命侍儿献上茶来。

那女子灯下留神观秀士,暗暗肚里自寻思。越看公子多面善,就只是恍惚之中记不真。佳人思想时多会,认出是楼头瞥见意中人。心头小鹿忽一动,不好明言暗暗云:“一自那年窥奇士,使我相思直到今。我只说芦花明月无消息,又谁知天巧奇逢找上门。但只是素不相识初见面,怎么好突然开口论婚姻。他又在惶惶未定惊慌际,常言说交浅不言深。且自开谈盘问话,探他的居址与深心。”佳人想毕开言问:“相公是贵姓高名那里人?所因何事遭冤枉?情由领教讲一巡。”公子见问心下想,未曾启齿自沉吟。细看女子多良善,慷慨行为又爽神。实言大料无妨碍,何况他现有扶危救困心。公子想毕呼娘子:“提起我被害缘由最恼人。”这公子从头至尾说一遍,通名道姓俱实云。公子之言还未尽,只听得隐隐悲声入耳轮。内房步响帘栊启,走出一位女裙钗。叫声:“哥哥苦死妹,今日重逢似梦魂。”这公子仓猝之间难辨认,惊疑不定细留神。见女子面如金纸乌云乱,项下层层裹手巾。云龙复又留神看,他这才认出是同胞共母人。

猛然见了,吃这惊不小。站起身来连忙问道:“妹妹何以至此?这到底是什么所在?”小姐大恸,遂如此这般,哭诉一遍。公子如梦方觉,心中大怒,踢足恨道:“槐氏、邹婆,这等可恶!有朝得地,此仇必报!”又与海棠施礼道:“愚兄妹何幸,蒙娘子屡施大德!此恩此义,没齿难忘。”郁氏连称不敢。琼花小姐向公于说道:“郁姐姐久厌风尘,志欲从良,未得其人,小妹因感活命之恩,意图永为姐妹,欲与吾兄定为次嫂。小妹前日也曾向郁姐姐言及,今日天缘奇遇,小妹作柯,以定百年之好,未知兄长意下如何?”公子道:“郁娘子是救兄妹活命恩人,怎敢如此屈尊?”海棠道:“相公是天上石麟,小姐乃云中白鹤,携带贱妾得脱烟花之苦,海棠异日得与夫人拂衾捧砚,便是出地狱而登天堂,乃是贱妾梦想不得之幸,安敢复有他辞?相公如不以青楼见弃,乞赐一物,留为日后相逢之验。妾身自此斩钉截铁,以候好音便了。”公子见他言出激烈,不再推辞,慨然应允,遂把暖玉香圆取出,赠与海棠为定。郁氏接来,如珍似宝,佩在身边。因取香圆,看见金丹,遂取一粒与小姐敷上,登时痊可。海棠见十分灵效,也要了一粒收藏备用。

说话间,曹爷找将进来,一面说:“我伏在亭上见那些狗男女到了墙外,只要进来搜检,多亏戴兄不叫惊动居民,只带他们向北赶了一回,方才回走过去了。”说着又向海棠致谢。那琼花小姐因感救兄之恩,不曾回避,向前万福道谢。曹爷一见,怔了一回,还礼问道:“此是何人?”公子说:“此是琼花妹妹。”曹爷惊喜非常,问起情由,方知被槐氏、邹婆所害。恼的他发恨连声,道:“我若在城中的时候,必要去斩了这两个恶妇方觉痛快。且喜这场风波已过,咱弟兄趁夜早走才好。”公子说:“兄长且慢,如今妹妹在此,终非了局,想个去处与他安身,咱去也好放心。”曹爷想了一想,说:“有了,何不趁此黑夜,把妹妹送至柳黄村我母家中?姑父母老夫妻为人慈善,一定收留照管,俟弟日后得地,再去接请,有何不可?”公子听毕,点头称善。

说道是:“弟还有句衷肠话,未谂吾兄可愿情。咱弟兄这一避难边关去,未知何日转回程。舍妹笄年当待字,使小弟牵连魂梦不安心。弟欲将终身大事托兄长,喜将友义续亲情。不必盟书与信物,一言为定永无更。”公子之言还未尽,海棠旁边赞一声:“相公所见真不错,以亲酬德理上通。杰士烈女成佳配,至美奇缘此夜逢。以必相照无他意,何用冰人系赤绳?就送小姐东村去,回来即便奔前程。从此后彼此守志等机会,单等雷鸣起卧龙。”心直性快曹文豹,并不推辞点首应。琼花听的言及此,粉颈低垂面已红。郁氏说:“事不宜迟速打点,樵楼已过鼓三更。”说罢忙把妆奁取,叫小姐梳头拢发把衣更。鸟绫手帕将头罩,穿一件软绢夹衫搪夜风。曹爷外边去看马,杏花儿连忙点灯笼。公子含泪催着走,无奈的千金只得行。大家来至湖山后,寇小姐含悲拉住郁莲英。说:“小妹此去不大紧,王婆怎肯把姐姐容?”海棠回言说:“无碍,我自有随机应变把他蒙。即或泄露瞒不住,不过是一场恶闹大撒风。不怕虔婆吃了我,人要横心事可行。”小姐闻言心内惨,珠泪纷纷往下倾。海棠时下忙不住,搀扶小姐上乌龙。言不尽肝肠恸断兄别妹,说不了义气相投姑嫂情。送出后园将门闭,公子大恸转房中。曹爷牵马登途路,紧攒着嚼环手不松。虎步如飞催坐骑,龙驹走动快如风。可怜这深闺艳质千金秀,迷糊糊紧抱雕鞍婉怕惊。又是发虚又是叹,又是含羞又恸情。柳黄村离城不远三十里,到得门前未四更。听了听鸦雀无声多寂静,这豪杰连忙止步暂消停。

小姐下马,在一旁背立。曹爷向前用鞭打门,刚叫了两声,听得里面一声狗咬,引动那合村宿犬,齐声乱吠,吓的琼花小姐不知所措。曹爷急攥起拳头,向大门上如擂鼓的一般,一阵乱打,这才把看门的管家闹醒。披衣起身,隔门问道:“三更半夜,是谁叫门?这样大惊小怪”英雄外面答话:“是我来了,快些开门!”管家听准声音,将门开放。曹爷带马,叫声:“贤妹进來罢!”小姐只得移步。管家接马关门,见了小姐,心中诧异,低低叫声:“少爷,这位是谁呀?”曹爷说:“不必多问,快些去通禀。”管家遂至二门外,叫起了内宅的女仆,隔门说了备细。女仆到上房窗下叫醒丫鬟,请起老爷、夫人。

且说这位老爷姓岳名濂,字澄波。乃长胜将军花刀岳胜之后,自幼文武双优,作了一任知府,年已五旬,告病回乡。膝下一位公子,年方十一二岁。老爷耕桑度日,教子读书,以乐天年。这夜听得女仆之言,老夫妻十分惊异,连忙起身。曹夫人怒骂道:“这个畜生,日日闯祸,不知弄出什么是非来了,带个女子前来,必非好事,快些与我撵出去!狠不用他来见我!”岳老爷连忙说道:“夫人不可,他素来虽然好勇,生性正直,好义轻财,心高志大,断不能作非礼之事。少时便知分晓。”遂吩咐:“快些请他进来。”家人答应,去不多时,曹爷、小姐同进房中。曹爷与姑父、姑母请安施礼,小姐深深万福。岳老爷还礼让坐,夫人含嗔不语。曹爷不等人问,便拱手说道:“二位大人在上,小侄今夜之来,未免唐突。但事在危急,不得不投至亲为靠。”遂将寇云龙、琼花女遇难之事,细述了一遍。“不避冒渎,趁夜来投,惟望姑父、姑母二位大人收留是幸。”老夫妻听得此言,惊喜非常,连忙站起,一齐与小姐见礼道:“原来是翰林千金,临难不屈,杀身全节,令人可敬。方才多有得罪,乞恕,乞恕!”小姐还礼,口称:“惭愧,难女不幸遭此横祸,无故惊扰,取罪不小。二位大人若不弃嫌,难女愿拜膝下,少尽子女之劳,以报收养之德。未知二位大人尊意可否?”老爷、夫人心中大喜,一齐说道:“我们无个女儿,正有此意。承小姐不弃,我们就要讨大了。”小姐当下行了四双八拜,认了父母。老夫妻甚喜,遂命众丫鬟童仆都来叩见小姐。只见一个小安童满眼垂泪,叫声:“小姐,小人今日梦想不到得见姑娘之面。”又与文豹叩头道:“多谢曹爷搭救我家相公,小人粉身碎骨,亦难答报!”原来这就是书童进喜。那日被岳老爷买来,与公子伴读,不料今日会着小姐。当下大家叹异不已。

曹爷不敢少停,遂忙忙拜别了姑父、姑母,出门上马,顿辔加鞭,飞奔回来。天交了五鼓,到了园外,用鞭打门。杏花开了门,曹爷进来,将马拴上。郁海棠迎出轩来,让进房内。不见公子,曹爷举目四望,见灯下坐着一位淡妆美女,见了曹爷,站起身来。豪杰定睛一看,哈哈大笑,连称:“好计!这必是郁娘子的主意。”公子说;“正是。如此乔妆避人眼目,等过了江去就不怕了。”曹爷又望下一看,不觉失笑道:“这双合式的鞋子却是何处来?”海棠说:“看园的边妈妈为人和气殷勤,我闲中解闷,作双鞋子送他。那日作成了,方要与他送去,就遇着小姐的事忙不暇,放至今日,谁知作了备急之用。”曹爷说:“这就是凑巧极了。”公子又问了妹妹到岳府的备细,这才放下心来。海棠说:“天已五更,曹爷与相公也该急急起身了。”二人齐说有理。曹爷说:“只是我那马一夜不曾得料,却怎生走路?”杏花说:“那马我抓着空儿喂了他五六升稻米,又给了他一大盆水,他也喝了。”曹爷说:“好个伶俐小女子,日后一定有些福。”曹爷也改了衣妆,把马从新紧了鞍辔,搭上被套,二人起身告辞要走。刚然出房,只听南边门外打的山响,外边只叫:“快开门来,了不的了!”四人彼此各吃一惊。未知来者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
卷八

第三十八回 投宿黄昏纵谈前日事 裙衩青眼结识少年郎

却说曹、寇二生正要起身,听的叫门声甚急,郁海棠忙忙催促说:“你们只管从北门快走,有什么饥荒等我自挡便了。”二人也顾不的答言,公子扳鞍上马,曹爷紧紧相随,似箭如飞,出了园门,向北小路去了。

郁氏闭了门,与杏花来至南角门内,且不开放,贴住细听是什么缘故。原来是边妈妈被蝎子啮了大腿,他老头子摸不着火镰,前来打门要火。海棠、杏花听了,放下心来,遂进房找了一包儿银朱,点了一支香火,这才开门,与他说:“你拿去用鸡蛋清调敷,立时便止疼痛。”边老儿接过银朱、香火,回身而去。杏花关了角门,一同进房假寐去了。

且说文豹、云龙别了海棠,竟奔江北而来。

云龙扮作村庄女,曹文豹草帽芒鞋青布衫。一路充作兄送妹,后边跟定手提鞭。夜晚正路忙忙走,白昼穿禾慢绕湾。刚刚离的仁和远,来至江边催上船。二人这才心稍定,坐在舱中不露颜。这回书,文豹云龙行水路,再表佳人高梦鸾。尼庵养好能行马,过了二十正八天。酬谢尼姑登途路,主仆俩打马加鞭奔岭南。那时正是夏季景,禾苗葱翠满庄田。秫田处处垂青穗,野草鲜花紫配蓝。红桥日暖堆银浪。绿树阴浓遮碧天。枝头鸟啼千般韵,林内蝉鸣似管弦。蛙鸣浅水声聒耳,残蝶寻香翅慢扇。莲叶浮波如雨盖,芙蓉映水色鲜妍。凉亭水阁珠帘启,避暑佳人倚画栏。见了些游人会友松棚下,讴歌笑饮列杯盘。走了些高高矮矮不平路,野店荒村水共山。偏遇着三伏酷暑天灾热,烈日如蒸行路难。小姐心急因思父,恨不能足下升云到岭南。冲风冒雨全不顾,急急顿辔紧加鞭。那日到了苏州界,错过宿头黑了天。青梅说:“今夜却到何处去?只好荒郊打野盘。”佳人不语抬头看,但只见好似个人家在正南。这小姐用鞭一指说:“你看,咱们何不奔那边?”说毕一齐催坐骑,不多一时到面前。

到得跟前,抬头一看,原来是一座破庙。山门半倒,墙壁坍塌,十分败落。小姐说:“只好在此权住一宵罢了。”遂下马牵进庙来。只见院中荒草有一人多高,路边两株大树。主仆将马拴上,走进殿中,打火一照,上面供的是玄天上帝。小姐连忙拜祷:“乞上帝垂怜,保佑弟子一路平安,父女重逢,日后重修庙宇,再塑金身。”青梅拂拭了灰尘,解下被套,掩上阁扇。青梅说:“常听那人讲古迹的说,陈宅古庙之中,都有妖怪居住,万一跑出个来来,却怎么好?”小姐说:“不怕,如今世上母妖精怪甚多,迷的都是无志行的男子,咱们又不是男子,可怕他个什么?”青梅说:“咱们现是男妆,人见了还辨不出个青红皂白,何况是个畜类?他要错认了呢?”小姐说:“邪不能胜正,且把宝剑出鞘,放在身旁,管保无事。”当下主仆二人倒在行李之上,两身相倚,朦胧睡去。

这小姐似睡不睡刚合眼,一点魂灵入梦中。只听殿外一声响,佳人闪目看分明:刍空吊下一只虎,四爪牢拴体受绳。但见他毛长三寸如墨染,爪似铜钩目似灯。躺在地下难动转,望着小姐吼连声。不住点头如乞命,梦里的佳人善念生。走至院中黑虎侧,忙伸玉腕把绳松。兽王得便翻身丐,一声大吼便腾空。不亚如地震山崩一声响,高小姐惊醒南柯把眼睁。听了听万籁无声都静悄,只有些草虫低叫与蛩鸣。这小姐低声慢把丫鬟叫,青梅女猛然惊醒问连声。楞楞怔怔呼小姐:“莫非真是有妖精?”小姐回说:“休胡讲,只为方才梦境凶。”这般如此说一遍,小青梅参想多时把小姐称。“姑娘此梦真奇怪,莫不是何方遭难困英雄?”小姐说:“龙君虎将文为豹,却不知警教奴家主甚情。”青梅说:“未来之事人难解,将来验后自然明。”主仆说话东方亮,扶桑捧出太阳星。他二人拜别真武出大殿,双双跨上马鞍行。逢有问路迤逦走,再说文豹与云龙。那天船至苏州界,离舟上陆奔途程。这日到了昭文县,曹爷一事上眉峰。含春启齿呼贤弟:“何不顺路看良朋?东关偏此一箭远,孤村里面有门庭。卫兄为人多义气,自从別后挂心情。趁此天黑到那里,盘桓一夜再登程。”公子马上无言语,思忖多时叫长兄。

“哥哥,良朋契友,看望看望却也使得。但只一件,你我如今身边有事,小弟又是这样妆束,愧於见人;再者人心难测,万一走漏风声,岂不是自招其祸?若依小弟,不去倒也罢了。”曹爷不待说完,心中不悦,把脸一沈,说:“贤弟你如今怎么学的这样多疑?你我都是一样的朋友,我这等待你,难道人家就有别样心待咱不成?咱们是大丈夫,心口如一才是。贤弟,以后不可如此料人。”几句话,说的公子闭口无言,只得依他,同到孤村。

那天就有黄昏的时候,只见坐北朝南一个小小的黑门八字墙,这门儿半开半掩。曹爷向前呼唤,里面答应:“是谁叫门?”卫秀才走将出来。曹爷一见,心中甚喜。说:“长兄别来未久,连小弟的声音也不懂的了么?”卫秀才叫声:“哎呀,原来是贤弟到了!这些时想杀劣兄了!这边姑娘想是令亲妹妹,娘子快来迎接。请进,请进!”曹爷笑道:“这也是敝友,不敢劳动尊嫂。”说着,一同走进。卫秀才的娘子巫氏听得呼唤,带着十三岁的小姑迎至院中。见厂曹爷亲热,叔叔长兄弟短,彼此见礼,说:“这位娘子想是婶婶,请那屋里坐,吃茶去。”公子满面通红,甚觉不安。曹爷说:“嫂嫂、妹妹自请方便,这敝友因有急事,改妆避难,路从此过,看看兄嫂,借宿一夜,自此就要远走高飞了。”巫氏闻言,与那小女子连忙退出。站在窗外,听他们说些甚么。

当下卫秀才就问:“此兄贵姓大名,所为何事?知心好友,请道其详。”曹爷说:“若非好友,也不来此投宿了。”遂把从前之事,句句不留,尽情实告。秀才听了,忽惊忽喜,点头赞叹连声,道:“贤弟为友这片侠心义胆,慢说今人不及,即上古之事亦所罕见,可敬,可敬!闲话少叙,二位贤弟想必饿了,娘子快些杀鸡打饼,作些水饭,我到关中打酒买果,回来好与二位贤弟痛饮谈心。”巫氏接言道:“那关里的酒薄,不堪入口,莫如多走几步,到城中天香馆沽一瓶透瓶香来,与二位贤弟吃,岂不是好?”公子连忙拦阻道:“鸡饼水饭,足可充饥,天色又黑,何必又劳卫兄贵步?不消买酒了。”曹爷说:“穿篱美菜,岂可无酒?愚兄三日无酒,便觉精神不爽。这些时冒险耽惊,何尝得个痛饮,今与卫兄久别相会,如其无酒,何以叙离别之思?”卫秀才哈哈大笑道:“贤弟快人快语,待我前去便了。”说毕提了酒瓶,闭门出来。

刚要迈步,巫氏向前拉了一把,低低问道:“你往那里去?”卫秀才说:“这倒可笑,你没听见么?我买酒去。”巫氏说:“你每日自夸聪明,原来遇了事反糊涂了,全无深思远虑。天天想发财,今日财送上门,你又不会使了。”卫秀才说:“那有什么财发?”巫氏说:“你那日进城,回来说四门上都贴了仁和县的告示,有能首报五松山逃犯凶手者,官给赏银一百两。如今他们现在这里,何不借打酒为名,急急府县前首告,解到仁和县,就是白花花一百两到手。”卫秀才闻言大怒,低声喝道:“你这妇人好不贤良!想当初我遭事被仁和县扣住,衣衫典尽,盘费皆无,看看成了乞丐,多亏曹贤弟萍水相逢,挺身出救,大闹公堂,把谈知县问住,把我开释出来。他又与我浑身换了新衣,赠银三十两,亲身送我回家。那时你也十分欢喜,常说此段恩德,必得报答。今日为何反要害起他来?断乎不可!你好好关上门作饭去罢!”说着,转身要走.妇人冷笑了一声,说:“我看你去,到了大祸临身的时候,可不要后悔!”卫秀才止步回头,问道:“我有什么大祸?”巫氏说:“并不是我不贤良,凡事都有个轻重迟急,天下最恩爱者莫过夫妻,荣辱相关,祸福共之,你有见不到的去处,我自然提醒一二。这明是咱的悔气到了,我说说你,还咸哪淡的抢白,我怕送了身家?只管去罢,去罢,我不说了!”卫秀才听他说的利害,转过身来说:“你到要说说,我听听有理,我便依你。”妇人说:“论理那姓曹的待咱情义可也不错,怎么还好去首告他?只是他这一来,到不得不出首了。”卫秀才说:“却是为何?”妇人说:“赏银不赏银的倒是小事,俗语说:鹊儿过还有个影儿。那隔壁子周大娘问我:“你们家马嘶声叫,是那里的客呀?”幸亏我还有点伶机,用话支吾过去了。你想他们在此吃饭过夜,没有个不透风的墙,好人少,坏人多,你又肯得罪人,再者谁不愿现现成成发点那财?万一先去首告了,不怕不干连上尊驾?你秀才家知法犯法,革退了衣巾不算,只怕还问个与犯同罪。此时咱不先下手,过后有人首告了他在你家过夜,非亲即友,一定他要拿了你去作眼海捕。一日拿不着跟一日,一年拿不着跟十二个月,遇着闰月的年头儿又多跑二十九天,那时就叫亲妈,我那死婆婆不能扒出墓子来救你,看你怎好?”卫秀才见他说的话句句儿受听,由不的悚然变色,一面点着头,哼哼道:“娘子高见,果然不错。妻贤夫祸少,信然,信然!但只一件,想他待我之情,心中有所不忍。”妇人道:“古人说的好,先为己而后为人,没有舍着自己的身家为顾别人的。莫说是异姓的朋友,就是亲弟亲兄有了事还要各自顾各自的老婆孩子呢!那姓曹的你夸他是条好汉,我就说他是个傻子,把个好好的举人弄去了,抛家失业,冒险耽惊,陪着个性命瞎闹,不过落个义气的虚名,我瞧着也算不了什么。再者,凡事都有个合该,他们不往这里投宿,不怕干连上咱们,就有一千银子的赏也不肯出去首告他,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。”那秀才越听越想,越觉有味,说:“好圣明奶奶,说的狠是,你带进这酒瓶子去,我去出首便了。”才然要走,妇人说:“你且别忙。那姓曹的我听说十分精壮,若在这里来拿,动起手来,许多不便,遭塌了家伙也是钱。你如此这般,合作公的定下了计较,哄了他去,拿住就好了。那一个是一个书生,易如反掌。”卫秀才点头遵令而去。

妇人掩门回房,假作拿鸡煮饭之状,在堂屋里捆柴烧火。那小女儿见他嫂嫂追出他哥哥去说话,他也跟在后面,影在门后,把这些言语全然听见。

这女子口中不敢一言讲,站在窗外暗掂夺。点头吁气叫嫂嫂:“你为何凡百作事损阴德。自己阴毒还罢了,还要带累了我哥哥。可恼哥哥无主意,十分耳软太心活。事儿经了千千万,都是他牝鸡司晨头里说。巧语花言能粉饰,终要归了他的辙。贪财负义恩报怨,也不怕得罪青天神与佛。我看二人非俗品,将来一定福不薄。可怜奴遇着这样兄与嫂,还不知结果收圆怎么着。我今何不将他们救,将来好解这疙疸。纵然怪他行的错,看妹饶兄不用说。就是怎好进房把消息透,嫂嫂在此又不挪。”这女子,左右思量乾急燥,万转千回无奈何。忽见了苍髯老者朝里走,手扶竹杖态婆娑。进门叫声大娘子:“这事今朝了不得!大相公方才走至我门儿外,猛然间跌倒墙西北下坡。口眼歪邪浑身抖,叫着不应也不说。口中只有呼吸气,少时只怕了不得。快些找人抬他转,怕的是迟滞工夫气要脱。”妇人听见这句话,故意嚎哭怪叫似风魔。

妇人拍手打掌说:“黑灯瞎火,叫我那里去找人?”老者说:“大娘子作速着人抬了来罢,我看他甚是沉重,少时看不好了!”妇人说:“那是我个连心着己的亲人,要不我合你抬去罢!”那曹文豹在房内听的明白,心中十分后悔,不该要吃酒弄出这个事来。小豪杰心直性快,走出房来,说:“嫂嫂不要着急,待小弟背了哥哥来罢。”老者道:“很好,快走,快走!”遂一同去了。公子坐在房中甚是不安。

妇人见曹爷中计,心中大喜,忽又起个贪财念头:“我看他那马上行李十分沉重,一定资财不少,何不趁此悄悄解下来,把马撒去口,说脱缰跑了,这岂不又是一注外财?”思思想想,蹭至马后。刚一伸手,常言说马通灵性,何况又是一匹良骥,如何肯让生女人向前?登时鬃尾乱张,蹄跳咆哮起来,扬起后蹄乱踢。妇人着忙,侧身要跑,躲之不及,被他踢在身上,这一疼直至心窝,吼了一声,仰面跌倒。公子听见,才要出房去看,只见那小女子跑进房来,走至面前,低低说道:“你的祸到了,还不快跑?”公子吃一大惊,立问什么祸事,女子说:无暇细说,少时就有人来拿你,你不必多问,快些逃命!”公子惊慌无措,同他出房,解开马,牵着就走。女子叫道:“不要从那里走,快随我来!”公子忙忙转身,跟他出了后门,一面道:“曹兄不来,如何是好?”女子答道:“等来了我叫他找你去。”公子忙忙上马,走了两步,回头叫道:“姑娘芳名说与学生,日后好报救命之恩。”女子说:“我叫瑶仙。菜园中大树下是眼石井,小心绕过去,北边却是大路。”公子一面答应,加鞭如飞而去。瑶仙转身回来,关好门户,走至前院,来看嫂嫂。正是:利在害中人未解,食藏钩内死贪鱼。不知巫氏死活,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九回 小英雄自投罗网 好夫妇各走程途

却说瑶仙来看嫂嫂,见他躺在槽边,遂叫声:“嫂嫂起来罢!”见他不哼,伸手来扶,那里扶的起来?原来被那马踢在致命之处,早巳升仙去了。瑶仙见是死了,吓的啼哭起来。正自害怕,又见他哥哥带着一夥人提灯执棍拥将进来,那夥人奔向房中去了。卫秀才见妻子死在地下,妹妹在旁啼哭,吓的魂不附体,连忙就问,那瑶仙只是哭个不住。那夥人从房中又跑将出来,问道:“小姑娘,房中那个人那里去了?”卫秀才又是心疼,又是着急,跺着脚儿说:“小姑奶奶,别嚎丧了!快快说话罢!”瑶仙哽咽了一回,说:“自那个人去后,也不知嫂嫂往那马跟前作什么去来,那马跳跃起来,把嫂嫂踢倒了,咬断缰绳,跑出门去。房中那个大姐随后赶出去了。”众人乱烘烘问道:“往那方去了?”瑶仙望正南上指说:“往那边去了。”众人闻言,齐出门,往正南上忙忙赶去。这里卫秀才只落了好几场大哭,买棺盛殓,不必细言。

那些捕快人等白赶了半夜,那有一点影响?只得回来禀复知县。彼时卫秀才进城出首的时候,先与捕快人等定下计较,地下绷上绳索,把曹爷哄了出来,绊倒在地,三四十人出其不意,向前按住,捆绑了个结实,簇护到县堂上。知县问其原由,曹爷全无惧色,仰面站在堂上,昂然说道:“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乃大丈夫所为。五松山三个狗男女,无法无天,公然作恶,是我一怒杀之。別无活说,贵县也不必细问,等我见了谈德那个狗官再与他算帐便了。”知县也不复问,遂传禁子收监。次日午后,追公子的捕快人等回来复命,说:“小人等追到三十里之外,不见踪迹,只得回来,讨老爷的示下。”知县听了,那有工夫管他的闲事,拿不住也就罢。少不得作公文一角,派四个都头,一辆白板木车,把曹爷解交仁和县去了。

言不着文豹曹爷遭罗网,听表临凡玉女星。多亏卫氏瑶仙女,公子躲过这灾星。骑在马上如酒醉,不知东南与西北。一直跑到东方亮,扶桑高照太阳红。回头不见人追赶,这才心中少安顿。天明不敢走大道,只拣深幽小路行。牵挂义兄曹文豹,盼他后赶早相逢。勒辔慢走将他等,回头不住看分明。这公子提心吊胆朝前进,猛然见一座高山把路横。这座大山名腰带,东西百里有馀零。山中有座狼牙洞,两头有路内中空。里边住着贼强盗,多年积聚几千名。白日里扮作良民出来混,夜晚间分头打抢富家翁。地方官员拿不住,不晓窝巢与脚踪。渐渐的买马招军称字号,意欲为王把事成。为首的名叫天不怕,地不怕强人是第二名。吴富吴钧人两个,军师巴道共衡奂。还有祝峨与从畔,结义同盟八弟兄。共保天大为寨主,胡行乱作号八龙。这一日祝峨从畔察山口,带领着巡哨喽卒十数名。林中高处朝下看,为的是劫夺行客与经营。恰遇公子山下走,眼尖的贼子看的明。用手一指把喽兵叫:“那一边马上女子好姿容。这匹黑马真良骥,你看他蹄不沾尘快似风。何不下去将他抢,人兽双得两件功。”说毕二贼朝下走,喽卒后面脚不停。跑出山口离不远,齐声吓喝似雷鸣。大叫:“女子不要走,留下金银放你行!”手举钢刀朝前护,那时吓坏寇云龙。

公子一见,只吓的胆裂魂飞,无别的方法,只好是加鞭催马,吓的的吧喇喇似电掣星飞,往北跑去。强贼欺他是个女子,又是旷野无人,狠心不舍,放开贼腿,赶将下来。赶了三十里之外,公子不住回头观看,相隔只有一箭多远,前后奔腾。

公子正在危急,面前有座柳林,只见从林北转过二人二骑,迎面而来。公子看见这两个人更又奇异,一个面如锅铁,一个脸似丹霞,不用通名道姓,看官知道是梦鸾小姐与侍女青梅。公子猛然一见,又当是个强人,说声不好,几乎坠马。小姐见是个美貌女子,孤身落荒而走,后面有人追赶,一定有故,不觉心内生怜,遂勒马问道:“那小娘子不要吃惊,我们俱是行客,小娘子为何这样慌张?后面追赶者却是何人?所为何事?”公子一面跑一面说:“我也是行路之人,从那山前经过,遇着这伙强寇拦路抢掠,望壮士搭救。”这两句话的时候,那马就跑过了。小姐回头说:“小娘子不要害怕,等在下把这厮们打发回去。你且在柳林内歇息少等,在下还要请教。”公子一面答应,一面跑出柳林北边去了。

说话之间,强贼已到了面前。青梅抽出双锏,小姐的青锋出鞘。

他主仆齐纵征驼迎上去,喝骂:“强贼少要狂!青天白日行霸道,滔天万恶掠红妆。知时务者速逃走,少要挨迟狗命亡!”祝峨一见心好恼,从畔闻言怒满腔。他二人齐举朴刀朝上闯,主仆俩剑锏飞腾两两搪。马打盘旋交上手,只听兵刃响叮当。数个喽兵朝上望,齐把刀枪棍棒扬。佳人的剑法有传授,青梅的双锏不寻常。虎入羊群差多少,不亚山鸡斗凤凰!不消半盏茶时候,山赋不济暗着忙。刀法散乱无后力,勉强支持把剑搪。高小姐回身抽剑更门路,使了个单手摘星取太阳。强贼不懂刀胡砍,这佳人顺手一挥贼中伤。只听咯哧一声响,人头落地冒红光。从畔一见祝峨死,强贼害怕面焦黄。不敢恋战忙回步,止望逃命转山冈。青梅怎肯轻饶恕,忙催坐骑锏高扬。连头带背只一下,山贼去见五阎王。小姐青梅随后赶,只杀的,十个卒死四双。

那两个幸喜生了四条快腿,看着光景不好,先跑了一步,得以逃生,回山去了。

青梅指道:“那边山上定是他的巢穴,他这一回去,只怕还有为首的出来。”小姐说:“可惜你我手下无有兵将,孤掌难鸣;若有兵将,带领前去,剿灭了山贼,立了这件功劳,借此面君,也好替老爷赎罪。”青梅说:“何必立此小功?等着那国里反了,小姐作元帅,我作先锋,提兵调将,马到成功,挣一个公伯王侯,那时再与老爷辨冤,岂不更好?”小姐叹道:“那能得此机会?又访不着害老爷的仇人,这冤如何得雪?且莫闲谈,快到柳林看看那女子要紧。”青梅说:“小姐与那丫头那世里有缘,萍水相逢,这等关切,莫非也要学那说书唱本上的故事,招个媳妇儿么?”小姐笑道:“不是这等说,你我与他都是一般的女子,咱们所仗有这点本领在身,若是与他一样,遇此强横,也不过束手待死。常言凤死鸾悲,物伤其类,为人须为彻,我意欲问他个姓名来历,将他送到地土,岂非一件好事?”青梅说:“倒也罢了。”

当下主仆二人,说说笑笑,来至柳林,抬头一看,哪有什么女子?不知从几时就走了。原来那时公子见黑面男子要去挡贼,叫他在柳林等候,还说有话问他,彼时虽然口内答应,心中却犹疑不定,见他二人面貌凶恶,又不知是个好人歹人,这一与贼动手,未保胜负,万一失机,强人一定还来抢我,依然身入虎口;即便得胜,我如今现是乔妆,他若另起别意,我却如何是好?岂不是躲过丧门而投吊客?想至其间,不敢等候,遂忙忙加鞭,飞马向北去了。及至小姐到此,已去多时了。青梅一见,说:“这可辜负了小姐的好心了!那没良心的小娼妇儿,也不管咱们的死活,撇下就跑咧!”小姐说:“你少胡说,虽然是一过之间未得看真,那一表人材,令人可爱。说话清朗,字句沈着,定是个聪明闺秀,全材女子。”青梅说:“小姐只顾看了上妆,怎么就没看见那对尊足?这长这宽,把宝铁镫都装满了。凭有什么好容颜,这就是一个一包含,再全个七八全罢!”小姐笑道:“到底是你留神,我就不曾理论。”青梅说:“少要取笑,姑娘昨夜梦见黑虎,今日就救了他,莫非是位贵人也未可定。”小姐说:“到少说大脚夫人丑王妃,不全之材,方是全命。”

二人说说笑笑,各催坐骑,绕过了腰带山,走了四十馀里,方有了店铺。打了午尖,又往前赶了一站,天色将晚,到了姑苏驿于家老店投宿。小二向前接马,问:“客官要夥居要独睡?北边大屋里夥居钱少,厢房窗户小些,都是凉爽洁净的房子。”小姐看那西厢房门上挂着竹帘,窗上糊着冷布,房屋紧小,倒也乾净,遂道:“就是这屋里歇罢。”小二答应,帮着青梅扛进行李,主仆拂尘净面,小二送上茶来。又问:“客官用什么酒饭?”小姐说:“不用酒,有好菜饭端来。”吆喝下去。不多时用方盘端来,放上小桌,摆在上面。小姐面北坐下,青梅站在横头。

主仆二人刚用饭,只听外面有人声。怪叫吆喝官差到,“闲人闪路让车行。”“还不躲开朝前挤,好一个瞎了眼楞头青!”那个说:“不怕碰着只管走,谁叫招呼他不听!”但只见一辆大车朝前赶,有四个公人打扮势头凶。歪带着帽子把胸脯敞,手提木棍带钢锋。高叫店家快喂马,大步昂然往里行。内中跟随一罪犯,这小姐猛然一见暗吃惊。只见他身材凛凛多威武,相貌堂堂迥不同。虎步彪形神色坦,相随共入北房中。正从小姐窗前过,慧性佳人看的明。连忙放箸把青梅叫:“你看方才过去是英雄。看他一表非凡品,到将来不是王侯定国公。不知为着什么事,一定其中有隐情。恃我过去问一问,你在此看守行囊莫远行。”佳人说毕忙移步,反身来至北房中。见他们洗脸已毕刚用饭,这小姐拱手含春叫老兄。

小姐走进房中,望着一个把手一举,说:“王都头一向可好?有何贵干,行此远路?”那一个解子抬头一看,小姐容颜奇异,穿带不俗,是个贵宦武萌生的打扮,都一齐站将起来。那一个连忙说道:“承问,承问,在下贱姓巴,并不姓王。”小姐复又仔细一看,说:“果然不是王都头,只因尊貌与敝友相仿,又遇小弟眼拙,误惊错认,多有得罪!”解子说:“世上之人一般样的容颜颇多,这有何妨?请坐,请坐。”小姐坐下,小二走来问道:“列位上差用什么饭酒?”公人未及开言,小姐说:“拣上好的酒饭菜肴多端上来,等我会帐。今日幸会诸兄,小弟作东,奉敬三杯,略表识荆之意。”那公门中的爷们是最不嫌吃喝的,听得此言,一个个眼乐眉开,连耳朵都是笑的,一齐谦辞道:“这如何使的?听相公的贵音,必是远客,到了敝处,我们奉敬才是,那有倒叨扰的理呢?”小姐说:“四海之内皆兄弟,这有何妨?”当下小二用大方盘端了菜来,无非是美酒鲜鱼,烹炸煎炒,放上大桌,连曹爷共是七人,见礼坐下。那几个公差见了这不花钱的东西,怎肯作客?放量开怀,尽情痛饮。

酒至半酣,小姐见他们都有些醉意,遂慢慢向曹爷问道:“兄长贵姓大名?观足下气概不俗,小弟斗胆,不嫌唐突,请教却是为何事?”曹爷未及开言,一个解子指手画脚说:“若要提起这位曹爷,天上少有,地下无双,是我们江南第一个英雄汉。乃武惠王曹老爷之后,统制老爷的公子,尊字文豹。为朋友的事干连在身上,目今送回本县。昨日起解的时候,房里押司嘱咐我们一路小心防守,我说不妨,曹爷是何等的好汉,怎肯带累了我们?因此到了半路……”那一个接言道:“我就与他老把刑具松了。要是提起这件事来,更又叫人听着胜似又吃一斤好酒。”说着,鼓掌大笑。小姐说:“何不说与小弟听听,也好长志。”曹爷见问,说:“承兄下问,小弟只得絮耳。

只因为秉性生来多粗鲁,遇事不平拙气发。敝友云龙寇公子,与小弟义气相投情最洽。恶槐氏这般如此将他害,五松山我怒把三人一处杀。贪官闻报捉凶犯,戴兄透信我离家。不意青楼出俊杰,野青园中遇女侠。贤弟兄妹受恩思补报,玉香圆为聘定娇娃。海棠巧定乔妆计,弟兄避难走天涯。路过昭文来看友,投宿秀士卫珍家。想不到衣冠队里出禽兽,贪财出首告官衙。谎哄小弟把城进,猝然中计被擒拿。”梦鸾小姐闻此话,芳心一阵乱忽搭。口中答应说“原如此”,腹中展转自详察。“今早遇着那女子,不用说了定是他。幸喜下曾问名姓,浑然过去到不差。那时若还言就里,倒叫奴家羞答答。这如今,曹兄为此身遭难,解回原籍一定杀。慢言他这等大恩当补报,就即便遇此英雄也当救拔。”佳人思忖时多会,眼望公差把话答。

说:“怪不得列位方才称赞曹兄,果然这件事惟大英雄方能作得出来,可敬,可敬!列位今上仁和县,与小弟正是一路,舍亲也在仁和居住,只因家尊在宁波府经略,小弟久违膝下,欲去问安,顺路到仁和县探望舍亲。听说这里鞍韂极佳,欲买一盘送与舍亲,苦难稍带。正遇着众兄,即借车架替小弟带带。”那四个人吃了便宜嘴,已是欢喜无尽;又听得要一路同行,想着还有几顿嘴头;又听得是现任贵宦公子,越发亲近起來。一齐说道:“这有何妨?别说一盘,就是十盘,等小人们步下走也替老爷捎着。”那一个说:“可是呢,我们真正粗率,盘桓了这半天,酒饭都扰咧,还不曾请教相公的尊姓大名。”小姐说:“小弟姓谈行九,贱字无识。”公人说:“原来是谈九爷,失敬,失敬!”又说了几句闲话,告辞回转厢房,关门安寝。

青梅低低说道:“我方才坐在窗台上,那屋里说话,我都听的明白。原来姑爷也遭了这等大祸,难为那姓曹的壮士舍死忘生,救了姑爷。又撞着老卫家那一双禽兽,把这等一个好人打在网中。”小姐说:“我这里思量要如此这般救他,你说好么?”青梅说:“很是,很是。可是咱们今早在昭文县地界遇见的那位大脚的太太,只怕是姑爷。”小姐把脸一红,回身一口把灯吹灭,主仆安寝。

到了次日,大家起身。小姐烦店家买了一副鞍辔,带在车上,算还店钱,出了于家老店,往前行走。

车前马后登途路,竟奔仁和扑正南。走至辰时投客店,歇息用饭把茶餐。凉爽一回又走路,行走多时又打尖。吃的是鲜酒活鱼高贵品,都是佳人会酒钱。不但公差心里乐,连那车夫也喜欢。一路上百般趋奉高小姐,爷长爷短叫的口乾。看看申末天交酉,这佳人闪目留神四下观。面前一片沙凹地,并无行客少人烟。周围一望无村舍,荒草连云百里宽。有几座多年古坟在白杨下,石碣歪倒土中含。就在路旁离不远,不多一时到面前。小姐青梅勒住马,口内齐说:“好热天。何不在此歇歇马,大家林内去盘桓。”四个公差齐道好,喝叫车夫且住鞭。小姐青梅先下马,走至林中坐骑栓。曹爷解子将车下,大夥儿坐在林中古石边。

大家凉爽了一回,一个解子看了看天色,说:“九爷,日将西沉,咱们该走了罢!”小姐说:“且不要忙,等我变个戏法儿与列位看看,再走不迟。四人起说:“很好,九爷会这个玩意儿,就变个我们见个世面。”小姐起身,拔剑在手,走至一块石旁,说:“我这一剑下去,将这石头为两段,岂不是个戏法?”公差笑道:“我不信九爷有这等力气。”小姐也不再言,单手举剑。浑身攒力,抡起青锋,往下一斫,只听响亮一声,火光乱爆,石分两段。众公人齐声喝彩道:“九爷真是天上神仙下界,不然怎有这等神力?”曹爷一见,不由也叫了一声好。小姐掌剑向前,带笑说:“问你们四位的脑袋可有这块石头结实么?”四人大笑起来,说:“我的九爷,我们都是爹的骨头娘的肉体,凡胎怎么比的石头?”小姐说:“这就好说了。我如今奉求列位一件小事,可肯见许么?”公差说:“好说,我的九爷,别说一件,就是十件,无不从命。”小姐说:“既然这等,多感盛情。这位曹爷乃是我的舍亲,小弟特跟至此,专为救他。好好将他放了,日后相逢,定酬盛德。如若不肯,这石头就是列位尊首的样子,每位奉敬一剑,不要见怪!”四个人听了此言,不亚如雷震的鸭子一样,彼此面面相觑。他们四人身上虽都有武艺,已被小姐吓住,又见他那红脸的小厮站在背后,斜提着双锏,怒目而视,思量动手未必是他主仆的对手。

他四人默默无言时多会,忽有一条计上心。向前双双齐跪倒,老爷连连口内尊:“吩咐之言当从命,何况曹爷英雄好汉是令亲。但只是身系官差难由己,放了曹爷怎生回转去交文?爷本是明人请细想,非我们不识好歹骨搽心。九爷若不肯轻恕,不如放手杀我们。”一边磕响头碰地,嚎啕恸哭泪纷纷。青梅女手扬双锏向前喝,叫:“公子休信他小意虚心!世上人惟有公门心最恶,口是心非会瞒人。软则欺来硬则怕,威行霸道害良民。今日个恶贯满盈应了却,又何必善言善讲碎劳神。给他个连珠炮响乒乓起,等小人送他们去见阎君。”这青梅扬锏向前真要打,高小姐疾忙拦阻面生嗔。喝叫青梅:“休动手,救人何苦又伤人!而且他们无甚恶,何必杀生暗损阴。到不如将他绑在杨树上,任其死活不知闻。”青梅答应说很好,主仆俩走向前来把手伸。

小姐、青梅一齐动手,一个人抵着,一个割了车上的绳子,把两个人结结实实绑在白杨树上。那两个人扒起来才要跑,青梅用锏指喝道:“谁要动窝儿,赶上就是一锏!”吓的二人不敢步。主仆向前,把二人收拾起来。四人目中落泪,一齐哀告道:“愚蒙九爷开恩不杀,绑在这里,只消七天,活活饿死,就是那大小恭来了,叫我们怎么打发?求九爷放了我们,凭曹爷去罢。”小姐说:“放了你们,你们好急急跑回去告诉你家县官,差人来捉拿我们?”公差说:“我们断不敢如此。”青梅割了四条腰带,望他四个每人嘴上勒了一条,指着鼻子骂道:“我叫你说,看你还絮叨不絮叨?忘八东西,你说呀!你们最会捉贼,又会打赃。今日这点委屈,就受的不了?乖乖儿的等着,遇见个行客,就该你们下树的时候到了。”那曹文豹坐在车上,看见这番光景,不由的哈哈大笑。说话之间,不见车夫。主仆二人寻找多时,原来钻在坟窟窿里去了,被青梅扯住腿子拉将出来,一发凑个趣儿,把他捆起来,绑在一棵小杨树半腰中。那树有茶杯粗细,被风一摇,连人一晃,怪叫呐喊,十分有趣。青梅看着笑个不了,说道:“真是个新闻,杨树上结出人来,这可坏了种了!”小姐用剑与英雄挑断了绳索,曹爷下车打躬致谢。青梅把骑马卸将下来,备上鞍辔,三人认镫上马,顿辔加鞭,往西北而去。这里树上的五个人,四个公差。八双眼睛看着车夫的一张嘴说话。要知五个人几时下树,下回便见明白。

第四十回 高小姐山上赠金 赵知府舟中送酒

且说白杨树上被绑的车夫望着四个公人骂道:“都是你们这害馋佬,贪吃美酒,误了正事,带累人跟着受罪,这可瞪着眼等死罢!”数数落落,连哭带骂,那四个公人勒着嘴说不出话来,只好肚子里乾鼓。直等至第三天,饿了个杜阮蓝闵,闹的满裤子里酆鲍史唐,才来了一个行客,把他们解下,问其缘由。公人说:“我们解了一个犯人,店中遇着一人,如此这般劫夺去了。”客人说:“可曾问他姓名?”公差说:“他姓谈,行九,表字无职。”客人哈哈大笑道:“列位当面被他取笑去了!这那是他的姓名?贪误事,明明是句讥讽,可惜列位不曾识破。”公人听了,一齐跌足,后悔无及。少不的奔回本县,投堂领罪。昭文县尹只得派人捉拿黑、红面色之人。

且说那梦鸾小姐救了曹生,三人一口气跑了三十馀里,瞧见面前一座土山石,碑上刻着通江岭三字。小姐催马上去,四下一望,西边不远一道大江,周围并无人迹。小姐下马说:“曹兄何不在此少歇一叙?”曹爷应道:“最好。”遂下马上岭。青梅拴马树上,二人叙礼,坐在石上。曹爷说:“萍水相逢,蒙谈兄厚爱,施德救护,使小弟何以报答?”小姐说:“些小微劳,何足挂齿?小弟并不姓谈,姓鸾,贱名梦高。只为家君有事远出,弟欲越岭看望,不意得遇吾兄,乃三生之幸也。请问吾兄,令友改扮装女,所穿之衣可是翠蓝颜色,青帕包头,骑一匹黑马么?”曹爷说:“正是不错,鸾兄何以知之?”小姐就将昨日柳林搭救女子之事说了一遍。曹爷惊喜非常,连忙作谢道;“不但小弟蒙恩,敝友又复受惠,真使小弟感荷不尽!”小姐道:“兄长目下意欲何往?”曹爷道:“雁门关镇总海公乃敝友的母舅,弟欲一路追寻敝友,一同还去投奔那里存身。”小姐道:“兄长身边可有盘费?”曹爷道:“行李都在马上,彼时到了卫家,匆匆之际,未曾解下。小弟中计被擒,次日听说马踢死了卫家妇人,揪缰而跑,敝友追出门,不知所之。小弟闻得敝友得脱,心中甚喜,救他一场,得其远遁,弟之死活已付度外矣。”小姐闻听,也不再言,站起身来,取下被套,打开行李,取出纹银百两,黄金两锭,递与曹爷,说:“兄长得此可作路费,去找令友。凡百谨慎,俟时待命。自有发达之日。小弟就此告辞。”曹爷并不推辞,接来揣起,不觉长叹道:“叹我曹警有知以来喜交友,只说我心如此,人心必是这般,凡遇朋友有事,弟即舍命出头,尽力救援,空传个好义的虚名,不料反受了契友之害,投宿卫家,竟找了一场杀身之祸,不觉把交友之心了对半,自谓天下无人可交矣。今见吾兄爱友之心犹甚于小弟多多矣,又不觉自惭鄙怀之浅。自前日与敝友失散,不由刻刻悬心,今又逢吾兄,自此一别,后会无期,这一段良友相思,使小弟如何禁得?”说至其间,那虎目中的痛泪纷纷望下乱掉。小姐一见,也觉有些心酸,说道:“兄长,你我乃丈夫也,不可作此儿女之态,俟皇家用武之时,便是咱弟兄出头之日了。兄请上马,小弟还要目送一程。”曹爷无奈,只得作别。

心直性快曹文豹,那晓佳人是女流。情长义重难割舍,不由一步一回头。牵挂公子无下落,只得催骑向北游。青梅小姐在山坡站,齐睁俏眼闪双眸。看着他穿过榆林去的远,转身牵马下荒丘。一面里走着说已往,佳人有语叫丫头:“咱们如今惹下祸,官府一定要搜求。”青梅说:“这也无有别的法,不过是连夜急行紧紧溜。”小姐摇头说:“不怕,我有个仙人换影的巧机谋。咱们到河中洗洗脸,管叫那捕快迷了头。他不捉拿黑红人两个,谁能参透这原由?”青梅拍手连说妙:“到底姑娘想的周。”主仆俩说着来至河堤下,脚踏偏缰把马收。一齐蹲在浅水处,取出白巾把面揉。登时退去随人异,显露出玉面莲腮花见羞。这才上马朝前走,眼看着夕阳渐渐下林幽。青梅说:“一望长江无边际,今夜里却往何方去宿投?你看西北角上浮云起,这回儿有点子冷飕飕。万一下雨怎么好?淋一个批丢吧答像水鸥。”这青梅念念叨叨不住口,小姐说:“好他娘的碎丫头!事已至此无可奈,出门人儿难自由。少不的顺着江岸朝前找,大料着前边有码头。”他主仆望前紧走三四里,佳人心内暗发愁。眼看着红日衔山沉海底,东方明月照高楼。正自踌蹰心纳闷,但只见江中隐隐露灯球。他二人紧撒一辔留神看,见大小船只水面浮。

主仆二人一齐下马,青梅不管三七二十一,往下一声招呼:“船家搭跳,我们是行客,错过宿头,且在你船上存宿一夜,明日多送酒资。”一言未毕,船上人声断喝道:“瞎了眼的野囚!这是府尊太爷的官船,难道你看不见官衔灯笼么?谁许你来投宿,还不走开!”

原来这位府尊,就是那三河县赵梁栋,选了知县,为官清正,数年之中升了汀州府尹,水路上任。一只大船,四只小船,湾在通江岭南边。老爷方要安寝,听得人声,从船窗往外观瞧。此时八月望前,月明如昼,看的明白,只见二人岸上站着,牵着两匹马,好似主仆光景,生的清秀潇洒,令人可爱。老爷遂吩咐管家:“行路之人最苦是无处投宿,那小船上叫他存住一夜何妨,何必这等扬威呼吓,以后不可如此!”家丁领命,出船招呼:“那个行客,我家爷怜你无处栖身,叫你在小船上权宿一宵罢。”船家向前搭跳,小姐、青梅牵马上船,向着管家说道:“求掌家转老爷,小生蒙恩,理当面谢。”管家说:“老爷已安寝了,不消罢。”当下船家把主仆领至小船,将军柱上拴了坐骑。船家说:“相公请进舱中睡罢。”小姐看了看那舱中却是几个护送兵丁,横躺竖卧,倒在里面。小姐说:“掌家自请方便,我们就在这舱棚底下睡罢。”行李解下,铺在船头。只见那个管家走将过来,左手端个珠红圆盒,右手提着个小小银壶说:“相公,老爷说想必还未用饭,这点饮食奉送充饥。”小姐连忙致谢。青梅接来,管家转身而去。当下打开盒盖,那里边两碗肉菜,四对馒首。主仆二人用了些儿,剩下的连酒都与了船家。船家拿到舱中自吃去了。这里主仆二人坐在舱棚之下。

他主仆斜倚舱板上,不敢贪睡强睁噍。只听得岸上草虫声细细,波心鱼跃响连声。不多时月转西南交半夜,后梢锣鸣已三更。这小姐神思困倦身歪倒,手攒着剑靶眼朦胧。恍惚间岸东恰似人行走,忽听一阵哨子鸣。小姐翻身忙坐起,手推青梅说“你听”。丫环抓起银妆锏,主仆两个各睁睛。但只见彪形大汉十几对,上下浑身一色形。一直竟奔大船上,手举钢锋耀眼明。一个个咕咚咕咚朝上跳,怪叫吆喝猛又凶。“赵官快把金银献,少若挨迟活不成!”用刀乱把舱门砍,连声响亮令人惊。小姐着忙说不好,船头上不比平地怎交锋?忽然想起怀中物,伸手忙拔龙尾钉,将身隐在舱棚下,苗头对准下绝情。照着那砍门的强盗头上打,恶寇不防中雁翎。哎呀一声仰面倒,翻身一滚落江中。说时迟来那时快,这小姐一连打倒六七名。有一个强盗大叫:“众兄弟,那边船上有奇能,快些过去齐动手,莫叫他人占上风。”说罢上前才要跳,青梅女双锏高扬往上迎。手起锏落一声响,为首的贼人脑髓崩。小姐手举青锋剑,乱舞梨花冷气生。主仆俩剑锏飞扬急又快,贼人一半赴幽冥。心虚料想难取胜,大败失机跑似风。主仆上岸朝前赶,月色当空照的明。赶上的锏下倾生剑下死,离远的都被神钉把命倾。剩下几个逃命去,抱头鼠窜去无踪。离岸跑了多半里,高小姐止步开言把话明。

说:“青梅,穷寇莫追,不必赶了,饶了那几个去罢。”青梅依言,收锏回身。主仆二人来至船上,听了听各舱中静消无声。

原来赵老爷起先梦中听得声息不好,刚然要问,又听得砍门(口克)叹之声,方知是大盗前来的打抢。老爷壮着胆子连连呼唤家丁挡贼。那些家将兵丁听得是强盗来抢掠,一个个吓的筛糠打战,用被蒙上脑袋,还怕强盗看见,那里还出来救护?及至小姐、青梅与贼动起手来,兵刃喊杀之声,惊心振耳,还当是众家将兵丁与贼打仗。后来听得渐渐声息,半晌不闻人声,正自纳闷,忽听舱门外说:“老大人多有受惊,晚生救护来迟,取罪不小。”赵公问道:“外面是那个说话?”小姐说:“就是方才投宿之人。如此这般将强盗诛了一半,那一半逃命去了,已经远遁,大人只管安心。”赵公听了,心下这才明白,感之不尽,遂唤起丫环,秉烛开门。夫人与小公子战战兢兢,也都起来。老爷连忙迎至小姐面前,深打一躬,道:“若非壮士虎威救庇,学生一家不知所终矣!”小姐连忙打个半跪,口称不敢。老爷用手相搀,“就请壮士进舱一叙,好叫拙荆、犬子拜谢活命之恩。”小姐谦之再三,赵公一定不肯,小姐只得依命走进舱中。夫人带着六岁的公子过来拜见道谢,小姐也行参见之礼。老爷让坐,吩咐看茶。

此时那些管家兵丁听见无了事了,个个悄悄溜了来,都跪在帘外叩头领罪。赵公大怒,骂道:“父们这一起脓包奴才,平日丰衣足食,赡养尔等,及至主人有难,竟自袖手不救,其情可恼。俱该打死!那四十名护送兵丁更又可恨,既然习武吃粮,身边岂无三合之勇?畏刀避箭,不敢出头;既然怕死,不必当军,明日行文,俱各革退,今日每人先打二十大板,连那些家将奴才,一个也不可恕!”当下赵公越说越恼,就要重打。只见小姐站将起来,深打一躬,道:“望老大人且息雷霆,容晚生一言上禀。”老爷连忙站将起来,还礼道:“壮士请坐,学生闻教。”小姐道:“他等失于救护,使老大人受惊,理宜重责。但只一件,老大人还须原情。细想下兵丁能有几何本领,强寇之威势如虎豹,若与力敌,何异以羊斗虎?他们并非贪生怕死,自知少不能敌,望老大人看晚生的薄面,饶恕这次罢!”赵公道:“最可恼者,若干人等并无一个出头,可恼极矣!”小姐道:“他们不出来的很是,到免老大人一番尤闷。”赵公道:“却是怎说?”小姐道:“彼时若要出来,一定被贼寇伤损几个,老大人岂不痛惜哀怜?怎似此时风波已过,恶寇伏诛,人人俱各平安?这是伊等深解趋吉避凶之术,得保无虞,老大人理宜欢喜,怎么到发起怒来?”一席话说的赵公怒气全消,微微含笑道:“罢了,且看壮士尊颜,记下这次大过;再要如此畏缩,一定处死!”那些管家兵丁听得此言,如放赦一般,连连叩首,齐谢老爷开宥之恩。赵公喝道:“若非壮士讲情,将狗腿敲折!还不与壮士叩头?”家将兵丁一齐答应,转身向小姐跪倒,乱碰响头一阵。小姐连说道:“不消,快些起来。”

当下赵公吩咐摆上酒宴,与小姐把盏酬劳。又命管家外舱设酒,款待青梅。饮酒中间,赵公道:“学生粗率极矣,还不曾请教壮士仙乡何处,贵姓高名。”小姐道:“晚生姓李,渔阳人也。”赵公说:“这等,与学生正是同乡。李兄既居渔阳,那小燕山下麒麟村内有位长者镇国王高老先生可认得么?”小姐道:“高镇国与晚生一村居住,怎不认得?”赵公道:“如今他府近况何如?还有何人?”小姐道:“一位夫人,一位小姐。”赵老爷道:“他有位公子,算来有十几岁,怎么李兄只说有位小姐呢?”小姐说:“原来有一位公子,早年失去了。”赵公闻言,二目中扑簌簌落下泪来。叹道:“高兄好人,不意落此一步收场!苍天,苍天!何故不佑忠臣善士!”小姐道:“老大人如此关心,莫非与高公相识么?”赵公见问,拭泪开言。

口内长吁壮士:“提起旧话我伤心。我与燕山高镇国,还有仁和寇翰林。三人结拜为兄弟,义气相投似至亲。在京中无有一朝不见面,高兄长虽是武将甚通文。我三人得暇之时会一处,痛饮谈心论古今。彼时候选京中住,客囊萧索手中贫。深感高兄情似海,时常义助赠金银。到后来高兄丧偶辞官去,回归燕地葬夫人。从此弟兄分了手,雁杳鱼沉少信音。前者得知兄长信,才晓得身遭奇祸去充军。但恨我心馀力弱难搭救,不比当朝近御臣。我只说还有盟侄接祖脉,不料恩兄断了根!”赵公说着泪如雨,梦鸾小姐好伤心。不好掉泪强扎挣,慢启朱唇把话云。

说:“老大人也不必伤心。自古道:吉人自有天相。”赵公又问道:“李兄行此远路,有何贵干?”小姐答道:“晚生别无他事,游学访友,玩水观山,看一看天下的胜迹。那高千岁待晚生亦有厚德,意欲越岭一游,到那里看望看望。”赵公道:“李兄去不的了!”小姐惊问道:“却是为何?”赵公道:“不知因何,那吕相新近上了一道条陈,说那被斥的文武诸官,不可令其子弟亲友人等访寻探望,恐其众滋事,与国不便。圣上准奏,降旨一概禁止,如有不遵私行探望者,谕着本州县察访擒拿,斩首示众。昨日旨到,是日各处都要粘贴了。”小姐闻听此言,轰的一声变了颜色,恰似凉水浇头,半晌无言。腹中暗暗叫苦:“我只说奔至岭南,父女见面,万苦千辛,好容易来至这里,偏偏就遇着禁止传示出来。圣旨煌煌,怎敢违背?如今进退两难,却往何处存身?细想断无回家之理。”那梦鸾小姐虽是百分聪明之人,到了这万难之际,就无了主意。低头暗想,默默沉吟。

赵老爷看出光景,问道:“学生言及此事,李兄面有不豫之色,却是为何?”小姐见问,心中忖了一忖,站起身来,深打一躬,说:“叔父大人恕小侄欺诓之罪,晚生非是别个,方才所言镇国王高公就是家父。彼时家君被祸之日,小侄深染沉疴,昏迷不知人事。及至病好,方知家父已经南去,故连夜赶来。自春至秋,受尽风霜之苦,指望骨肉重逢。岂料又有此信,使小侄闻之,肝胆皆碎!意欲回家,继母不容,置身无地,如何是好?”说罢,失声恸哭。赵公闻言,惊喜非常,带泪含春,连说:“好,好!原来就是贤侄,我恩兄有此后人,不愁异日之业也!贤侄勿忧,若不择嫌,何不随老夫到任,署中权住,耐时俟命?吾观贤侄气概,文武两途皆可成就。遇有机缘,便是你父子重见天日了。未知贤侄意下如何?”小姐拭泪拜道:“若蒙叔父大人垂怜,小侄没齿难忘,何敢推辞?”赵公道:“你我乃异姓骨肉,安用套言?明日一同起身便了。”

说话之间,天已五鼓,家丁来禀:“请爷发落船上那几个死盗。”赵公恐怕知会地方官,未免牵扯小姐,吩咐家丁:“将那些死尸一概抛入江中,开船走路。”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十一回 赠灵药幸保千金躯 劫行囊误入三宝殿

且说大定州西镇守三贤诸葛城的威远王九千岁,年将八旬,膝下只有一位世子,年方七岁,乃爱姬所生。生得聪明俊秀,王爷怜如至宝,每日那些乳母、太监经心看哄,不敢少怠。这日恰逢度亡之期,那小世子也要出来游玩,奶娘、太监奉王妃之命,抱他出来,上城观看。何为度亡呢?这是汉时留下的古迹。只因当日大汉丞相诸葛孔明兵伐孟获回来,在沪江岸设祭,超度那些阵亡的兵将,留下这个风俗,每年到了日期,官民齐作些莲花纸灯在河中散放,僧道讽经超度亡魂。王府门外,搭座彩棚,各街市挂了花灯,文武官员陪千岁饮宴。王爷捐资济贫穷人乞丐,每人馒首一对,铜钱四十文,至天明为止。这日正是其期,九千岁在彩棚与众官正自欢饮,只见一个执事官员慌慌张张跑进彩棚,跪在驾前,说:“启千岁,了不的了!世子方才上城游玩观灯,一时失脚,从马道滑将下来,竟自跌死。不敢不报。”九千岁闻听此言,心似油煎,放声恸哭。众官无不掉泪,一个个惊慌无措。不多时把世子抬进棚来,只见他面如金纸,躺在软榻上边。王爷一见,跺足捶胸,恸哭不已。

正在忙乱之间,只见侍卫人等把看守世子的奶娘、养娘、侍儿、太监共是十个人,俱各捆绑而来,跪在王爷驾前,齐声恸哭,叩头领死。王爷哭了一回,拭泪向各官说道:“若论他们失於小心,跌死吾儿,理当处死。但只一件,大凡那宦家富室奶母、仆童、看抱儿童之人,那个不经心在意,惟求万好?此不过为保衣食,尚且尽心竭力,何况与孤看抱孩儿,连自己的性命都在孩儿好否,岂有故不小心之理?一两人失误即或有之,三四人眼错也还罢了,那有十个人俱不用心,使他失足竟至跌死之理?这明明是孤德薄,命该绝嗣,鬼使神差,令他失脚,纵使孤在旁也未必将他拉住。此时即便杀了十人,也不能换世子还阳,速与他们松绑,一概宽赦。”众官听得此言,齐呼“千岁千千岁”,拜倒棚中,同声颂德。

正说之间,只见一个太监飞跑进棚,向上跪倒,口呼:“千岁,万千之喜!奴婢奉命在双忠庙济贫,闻得殿下凶信,正在惊慌,忽见那些贫人中走出老夫妻人,口称有夺命金丹,只要肌肤不冷,心中微动,吃下去保管还阳,还许伤痕立愈。奴婢将他领来,现在棚外候旨。”千岁闻言,半信半疑,命:“速速唤他来见。”太监答应,如飞而去。

看官,你道这老夫妻是谁?就是那郑昆、梁氏。那日自仁和县起身,步履如飞,不日到了岭南。刚刚找着诸葛城,天色已晚,遇见超亡胜会,看了一回热闹。走至济贫之所,听见跌死世子之事,因那仙丹验过几次,所以向太监说了保管殿下重生。老夫妻随太监进了龙棚,参了王驾,九千岁也不暇问他,就命速取金丹,搭救殿下。这金丹的妙处,列位也听见了几次,再要泛言,我也烦咧!此时世子灌下金丹,立刻还阳。

九千岁这番欢喜非常,忙命人抱进府中将息去了。这才向郑昆问话说:“你这老俩口儿的金丹,怎么这等灵效?莫非是一对神仙下降么?”郑昆连连叩首道:“小人肉凡胎,那里神仙?”九千岁说:“治好孤子,理当酬谢。孤赐你纹银千两,你可如意?”郑昆说:“小人不愿领赏。”王爷说:“你莫非嫌少?”郑昆说:“怎敢嫌少?只因有段衷情,上禀千岁。

小的家主高廷赞,身被奇冤未得伸。蒙恩发配来南地,千岁的麾前为上军。小人夫妻把主寻。好容易受尽艰难来此地,不知我主那边存。存亡未见吉凶信,怎敢贪财受赏银。老奴冒渎身该死,下情上禀渎尊听。赐我主仆重见面,便是王爷天地恩。”义仆说着心内惨,俯伏尘埃两泪淋。千岁点头连夸赞,说:“好个忠义老仆人。你的主人前者到,孤念他有功於国是良臣。命他监造三贤庙,不入发来的罪犯群。你夫妻这点忠心堪怜悯,仍赐酬劳千两银。赏你一所房居住。就令你目下相逢见主人。”老夫妻叩头谢恩心内喜,九千岁座上开言降玉音。吩咐:“去唤高镇国,孤今立等快来临。”奉命的差官乘马去,不多时来了忠心赤胆臣。

高老爷进棚,参见了王驾,九千岁即命平身,笑容满面,将适才之事说了一遍。令人把他主仆送入新房,叫他主仆见面。高公听毕,惊喜相交,主仆叩谢了王爷,出了龙棚,来至新房。早有执役人等把那一千两银子送来,应用的器皿家伙都陈设的停停当当而去。

且住,你方才说吕相条陈神宗降了禁止的上谕,各州府一体遵行,难道威远王就不知晓?应这话须得分解明白。那梦鸾小姐自三月十六日离家,半路上病了坐骑,在尼庵养马,七月内方到苏州昭文县,八月内遇见赵知府。这禁止上谕也就是八月内传行下来的。苍头夫妇是途中无阻,日夜奔驰,七月就到岭南,此时上谕还未曾传到那里,直至次年春间方传至,那时苍头预先到彼已经五六个月了。九千岁料他主仆不是造反之人,也就不问。

且说目下高公主仆见面,悲喜交集。苍头夫妻叩见了恩主,郑安宁也拜见了爹娘。高公问道:“你二人为何不在家中,莫非有什么变故?小姐、夫人可好?”郑昆、梁氏目中落泪,遂把家中之事,哭诉了一番。高公听毕,直气的神眉竖直,二目圆睁,拍案骂道:“蠢妇,畜生!我有日回家,必要手刃他姑侄二人,方消此恨!梦鸾既从春间离家,为何此时还不见到?”苍头说:“小人一路追踪寻找,并无消息,我只当先已到了。”高公叹道:“咳,我见必是路上有什么阻滞了。他乃闺门幼女,如何走的这般远路?你那时失了主意了,就该劝他不必冒险担惊前来找我,叫他一直到仁和县寇府中去,也就完了我这一件心事了。”郑昆跌足道:“老爷还提什么呵!姑爷这般如此遭事在监,吉凶难定。”高公听了愕然,半晌长叹一声。落泪如雨,叫声郑昆:

想当初有你杨氏夫人在,只为无儿愁碎心。每日家求天地哀吕祖,好容易得他姐弟一双人。只说是儿女双全心愿满,又谁知一场大梦是浮云。到而今妾死妻亡儿女散,满腹沉冤罪一身。强留此命非怕死,为的是祖父清名重万金。耐等个水清石落鸣冤枉,那时削发入空门。非是我今提此话,都只为想后思前寒透心。可叹俦仙寇贤弟,廉明忠正又仁慈。后人如此遭不幸,与我一般要断根。我二人平生未作亏心事,却因这般样结果收园不如人。这就是心比天高命如纸,不由人感旧忆昔欲断魂。”这老爷失声大恸如酒醉,郑昆梁氏好伤心。少不得善言解劝相宽慰,主仆们埋头蛮地过光阴。书内慢言高镇国,追续前情找上文。寇公子从那日失良友,一身飘泊雁离群。走着不住回头看,还指望曹爷后面到来临。回想那腰带山前逢寇事,深感那黑红面一双人。“可惜未问名合姓,辜负他济难扶危救我恩。寇潜有日得及第,我必要留心察访大恩人。”这公子思思念念朝前走,渡水登山非一巡。那日到了幽燕地,日沉西海要黄昏。书生只得寻住处,忙忙催马奔庄村。走至面前观仔细,原来是一座茅庵路北存。井石之上垂杨柳,有一个尼姑那里洗衣衿。公子下马朝前走,陪笑开言把话云。

公子上前施礼道:“请问师父一声:那边是什么所在,可有店铺?”尼姑起身,稽首还礼,一面看着公子,用手指着说:“北边这山叫夷齐山,山下南边那个大所在叫前安镇,店房饭铺到有十五六处,姑娘想是要投宿。何不在荒山权住一夜?小庵严紧清净,岂不强如店中?”那公子为乔妆,懒於见人,巴不得个静处存身,回答道:“多蒙大士慈悲,就只搅扰佛地,取罪不小。”尼姑说:“阿弥陀佛!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,这有何妨?”说毕,携着盆子、衣服,在前引路,公子后面相随。

进了山门,尼姑叫道:“师弟快来接马,有客来了。”只听里面答应,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尼姑来了,向公子一面打问信,一面端详,夸道:“好位标致姑娘,从那里来,往何处去?”复又望下一看,望着他师兄,嗤的一笑。公子说:“自江南来,往塞北去。”尼姑说:“哎哟!这远路径,就是姑娘一个人去吗?”他师兄瞪了他一眼,说:“你且拴上马,让姑娘进房坐下,有话再搭拉。”那一个尼姑说:“当家的说的是。”当下二尼一个拴马,一个扛起被套,让公子进房,献茶叙话。公子要水净了手,上殿拈香,拜了白衣观音,回至方丈坐谈。公子道:“请问二位大士上下何称?宝刹中师徒几众?”尼姑说:“不敢,小尼法名似空,这是师弟非空。师父上年归西去了,荒山就是我弟兄二人。”又道:“姑娘想是饿了,且请少坐,待我们收拾点儿素饭粗斋,与姑娘充饥。”说毕一同出房,来至别室。

似空说:“你看这个丫头好生奇怪,说是个媳妇儿,又未开脸;说是个女孩儿,孤身独自,可望那里作什么去呢?”非空说:“我猜着了,一定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偏房妾小。”似空说:“别管他那闲帐,他的行李十分沉重,如此这般,留下才好。”非空含笑点头。二尼一面计较,一面收抬,作了四碟素菜,两盘粳米糖糕,两碗白米粥儿,端进方丈,点上灯,放上桌子,让公子吃饭,十分殷勤和气。公子谢过,饱餐了一顿。少时,只觉心慌体热,十分困倦。看了看北边有一道万字炕,遂把被套打开,取出被褥,铺在行李上边。两个尼姑也就收拾,一同安寝。

公子和衣躺下,登时沉沉睡去。二尼斜躺了一回,慢慢下地,把公子轻轻抬起,将被褥行李抽将出来,又把自己的道袍也收起了几件,这才上炕假寐。公子为何今日睡的这样沉稳?有个原故,不说不知。这两个女尼是最不作好事的,他那粳米糕儿是用酒浸米,九泡九晒,然后磨面合糖作糕,甜美异常,人若吃上几块,其力就如饮了几斤醇酒的一般,不知不觉,烂醉如泥。公子那知这般诡计;到了东方大亮,酒力方散,渐渐醒来,只觉身上冰凉。睁眼一看,自己躺在光炕,行李全然不见,房门大开,就知被盗。吃一大惊,翻身扒起,连叫:“二位师父不好了!”二尼假作惊醒之状,扒起说:“怎么样了?”公子说:“房门大开,我的行李被褥都不见了!”似空大惊道:“想是被贼偷去?”非空回头一看,道:“哎哟不好了!我的道袍也没有了!”似空东抓西抓道:“我的衬衣呢?也是贼偷了去,这可好,可好!”非空说:“你抱怨谁?都是你爱修好,招个人来投宿,马咧,行李咧,扎了贼的眼,连咱们都照顾了去了!”似空说:“咱们庙中从来无有这一遭哇!”非空说:“你自己说说,是你各自招的悔气不是?”又一面拿根棍子打着狗骂道:“你这白吃食的好牲口,没事会瞎绑绑,有了贼你就不管了,叫人家收拾了个精乾,要你这东西作什么?等明日郁老六来了,我叫他宰了你大家吃肉!”两个尼姑你一言我一语,连声抱怨。

这公子一旁听着心焦躁,腹中阵阵乱如麻。“从未睡的这样死,今朝却是为什么?运败时衰已至此,到处惊险闹夹杂。雁门还有两月路,不久的严冬把朔风刮。行装路费全失去,怎生耐冷走天涯?想是小生该命尽,才有这丧门白虎把头押。”公子正在为难处,只听那二尼不住语声哗。似空说:“算我慈悲生祸害,好心反种祸根牙。”非空说:“姑娘到底拿主意,我们这草地荒庵也当不了家。”似空说:“事已至此也讲不起,少不得弄点子菜饭大家抓。”非空说:“权当咱们活倒运,遇见亲娘前世的妈。姑祖宗坐着罢等我们去弄饭,吃饱了早离门把小脚儿发。”一阵抡风下了地,怨声叹气把锅刮。公子一见实难受,好似钢刀把肺扎。又是着急又是惭,强把心中气恼压。翻身走至堂屋内,眼望尼僧把话答。

说:“二位师父呢,昨朝为何,今日报怨,难道我愿失盗不成?二位的高情容日必报,也不消费心弄饭,我就此告辞便了。”说毕,就要出门。二尼姑又转过色说:“姑娘休怪,我们这出家人,奉佛念经,走千家穿万户,不是好容易化来的衣食,白白的失去,怎不叫我们心疼?说是那么说,姑娘焉有不吃饭就走的?再者你也无了盘费,且坐一坐,吃点东西,商义个主意,弄点盘缠,再走不迟。”公子说:“我今一无所有,只剩身上的衣服,商量个甚么?”非空说:“依我说,人无了盘费,马也是饿着,莫如把他卖几两银子,一个单行人也将就够了,”似空说:“着,我也替他想到这里。”公子长叹道:“罢了,事已至此,无可奈何,只好卖了他罢。但只一件,那马是我朋友一匹得意的龙驹,指望日后还要物归本主。”两个尼姑一齐哈哈大笑起来,说:“老太太作月子,这可是个新闻!我从未听见一个姑娘家也钻出朋友来了!”公子方觉失言,满面通红,低头不语。似空说:“龙驹儿也罢,凤驹也罢,既是好朋友的物件,到了这无可奈何的时候卖了他的,料也无妨。姑娘要卖时,我就替你去找主儿。”公子说:“这里可有人买?”似空说:“我们这前安镇上的大财主单员外的兄弟三少爷新近习武,学骑演射,正要好马乘坐。我到那里说说,他要中意,立刻就是银子到手。我先说下,要是卖了的时候,脚步钱、辛苦钱、中保钱一概不要,只求陪上我弟兄那两件猴儿皮就算姑娘有良心了。要不是因你丢的,也不肯望你要。”似空说:“本来没有穿的么,望姑娘布施布施罢!”公子说:“有了银子,自然酬谢。”当下二尼弄些斋饭大家吃了,非空望前安镇单员外家去了。

你道这单员外是谁?就是那瞽目先生单守仁。自那年与哑叭结义,借那一锭黄金、两个元宝,营运起来,日增月盛,不数四年,陡成大户。良田百顷,米麦盈仓,骡马成群,猪羊满圈,使者家丁仆妇,人以员外称之。此时成郎已有十七八岁,娶了媳妇,都抱了头生儿。哑叭也有了两个儿子,一个女儿。长子七岁,次子四岁,女儿尚在襁褓。双印已十四岁,多亏哑叭经心抚养,用意温存,但有个三灾八难,守在身旁,寸步不离,请医服药,许愿烧香,无所不至。长到六岁,聪明过人,品貌出众。上学攻书,过目不忘。他到底是将门之后,性爱习武,到十三四岁上,向二位哥哥言讲只要自武途求取功名。大员外就与他聘请明师,教演那十八般兵器。此时正自采买好马,恰遇非空来说,双印遂与两个哥哥说了,同方教师来至白衣庵观看,果是好马,就叫方教师估价。方教师道:“若论这匹马,足值一百多两,他如今手穷的时候,与他八九十两也就买了。”双印说:“物既值这些,人又在急难之时,不必乘人之危,屈他价值,就与他一百二十两罢。”当下二尼作保,请出公子,三面言明,兑了银子。双印谢了尼姑三两银子,家丁牵马与方教师,一同回去。可笑他郎舅对面不识。公子把那一小包二十两银子送与尼姑陪偿他衣价,二尼尚自嫌少,不住口的叨叨,说:“丢了三四件衣服,人马吃了两天,又与他跑腿作中,这几两银子够那一项,不说多布施一二,难道还拐着我们出家人的便宜走吗?”公子见他如此,又谢了几两,二尼方才住口。

当下公子叩拜了佛像,别了尼僧,到前安镇上买了绵被,包了一个小包,背负而行。一日走不上三四十里,从秋走至冬至,方到雁门关外。只见一个荒草岭上有些贫民采樵,公子向前问道:“借问列位一声,这关的总帅老爷可是姓海么?”那樵子看了一看,说:“姑娘是那里来的?”公子说:“我乃江南人氏,海老爷就是舍亲,特来投奔。”樵子说:“姑娘来晚了,海老爷自两月前病故,灵柩都回京了。如今新总镇姓石,到任不过数天。”

这公子听毕樵夫一夕话,犹如炮震似雷轰。半晌痴呆无一语,腹中暗暗叫苍穹:“念弟子平生未作欺心事,这般不幸主何情?平空无故遭人害,五松山眼看着残生涧内倾。不亏义重知心友,十个云龙也活不成。野青园中非郁氏,那一夜连我恩兄也受惊。昭文县不亏卫氏瑶仙女,此身早已入牢笼。柳林不遇黑壮士,定被那强人抢掠入山中。好容易入死出生来此地,偏遇着母舅归西扑了空。有心去投石总镇,他要是追问情由怎么应?自古人心难测度,怕的是吐露真情入火炕。这而今腰中剩了银几两,怎么营运过残冬?”公子越想无出路,一翻身坐在山坡草地中。看那些樵子拾柴担负起,日将沉西都进城。公子独自山坡坐,思前想后恸伤情。正自为难无主意,但只见两骑如飞快似风。一双番汉齐催马,自北而来走的凶。头带貂帽云护顶,飘飘狐尾衬红英,沿边此袄钉兽面。皮鞋带上挂金铃,马跑鸾铃声振耳,豹皮花靴足下登。又见他项短脖粗方海口,紫面虬髯大眼睛。看见公子勒住马,有语开言问一声。

要知来者何人,下回分解。